我是我的神-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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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张一米二的单人床,靠里墙的一张床上被子凌乱,枕头皱巴巴的。床头柜和地板上放了好几个烟缸,每一只烟缸里都装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乌力天扬吸进一口烟,被呛得咳嗽起来。满屋都是烟,这一点他没有料到。可他没有停下来,准确无误地扑向窗帘下靠墙坐着的那个半截人。但是,他在半途中倒抽了一口凉气,急速收住身子,颓丧地站在了屋子当中。
一支有螺纹枪口的手枪阴森森地指住了乌力天扬。
是国产67式改进型手枪,使用64式7.2MM无底缘手枪弹,九发弹匣装,消声装置简便,具有良好的平衡性。那支手枪捏在鲁红军手中。鲁红军头发凌乱不堪,胡楂儿乱糟糟的,眼眶深陷,眼珠子里透着血丝,人靠坐在靠墙的床边,拉严的窗帘搭在他身后,棉袄敞了上面的两粒扣子,两只断腿下各垫了一只枕头,上面胡乱搭了一条毛毯。他的身边有一盒拆了封的红塔山牌香烟,一个打火机;地板上丢着几个凌乱的烟头,其中一个冒着余烟;一盒打开的二十四发装手枪弹,盒中的枪弹少了三粒。
果然不错,敲门之前传出的,是叉簧和套筒滑动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房间里的人和撞进房间里的人同样受过良好训练,并且接受过死亡考验,能够在第一时间阻止住对方。两个人如同两条攻击能力一流的蝮蛇,停滞在原地,盯着对方。一个咻咻地喘气,一个冷冷地纹丝不动。
“她叫你来的?”
“是。”
“算你来过了。走吧,门给我带上。”
“枪给我。”
鲁红军冷笑了一下,垂下眼看了看手中那支冰冷的家伙,因为身子靠着墙,半截下身使不上力,握枪的手下意识地往回带了一下,枪口顺到一旁。可没等乌力天扬收缩肌骨扑向他,枪口又回到原来的方向,指住乌力天扬。
“别动。”
“这么做没意思。”
“我没请你来。”
“犯得着吗?”
“这是我的事儿。”
“枪给我。”
“滚出去,要么我把你一块儿捎上。”
“红军你听我说,”乌力天扬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自己卑鄙得很。他根本就不想这么叫对方,却这么叫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不就是公司垮掉了吗?又不是你一个人垮掉,大家都在垮……”
“闭上你的臭嘴!”鲁红军恶狠狠地说,眼里的血丝充盈得更厉害,“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算什么玩意儿,凭什么来教训我!”
“……每天都有人垮。垮就让它垮。垮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你已经垮过了。你人已经放出来了……”乌力天扬紧张地盯着对方手中的那支枪,不让自己停下来,也不去听对方在说什么,“……地雷炸了,人被掀起来,脚没了,睾丸没了,这没什么,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可以再办一家公司……”
“你他妈的,太逗了。”鲁红军抽着气大笑,笑得急促,凌乱不堪的长发在额前乱晃荡,手中那支枪也在剧烈晃动。“那叫什么重新开始?狗屎!我要重新开始就没有地雷什么事儿。我要长回我的脚来,长回我的睾丸来。如果我还是男人,我要做一个有鸡巴的男人。我能做到吗?”
“……办公司又不是挖山。人家山都能挖。人家愚公一大把年纪,只有锄头,他不是挖一座,他是挖两座,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他干劲儿大得很。他都不怕,你怕什么……”乌力天扬紧紧地盯着对方手中的枪,不让自己停下来,也不让对方停下来。他把身子往一旁移了一下,让自己离开枪口。“……你又不是没有让人废过,又不是没有从屎堆里爬出来过。你腿没了,睾丸没了,这不算什么。要怨你就怨你自己,怨你现在这个样子,看你长得有多肥,下巴都长双了,坐都坐不直了。你看看你的样子,就这样你还要什么睾丸?还不扇自己的耳光?还不长进?你要连这点儿事儿都禁不住,就算满身都长上鸡巴又有什么用?你就是一个没用的家伙……”
“我崩了你个兔崽子!”鲁红军勃然大怒,手中的枪冲着乌力天扬伸出来。
够了。乌力天扬已经判断出来。鲁红军手中的那支枪,弹匣里装有三发子弹。其中一发有可能顶上了膛。但他还是找到了机会——手枪握把左侧的手动保险在闭锁状态下,武器尚不能击发。这真得感谢对方把枪口指向他,这样他就可以装作害怕。或者采取凡有避弹经验的人都会采取的动作,往旁边移一步避开枪口。当然,他选择的是向右边移动,这样他就能看清楚位置在握把左侧的保险装置。还有第二个机会——他激怒了对方,让对方失去控制,把枪伸了出来,这样枪就离对方远了两尺而离自己近了两尺,对方要收枪解开保险就会延迟两秒钟。
“别开枪,我这就……”
乌力天扬扑出去,越过外面的那张床,直接扑到鲁红军身上。几乎是将七十三公斤重的身体重重地砸在鲁红军身上的同时,他双手握住鲁红军持枪的那只手,枪口抬向空中,靠近鲁红军的那只肘臂猛撞鲁红军的胸口,在鲁红军负痛失神的一刹那,飞速拧腕,把枪夺了下来。
鲁红军捂住胸口,痛苦地顺着墙倒下去。乌力天扬迅速地从鲁红军身上起来,退开,同时摁动握把下方的弹匣扣,卸下弹匣,拉开套筒,退出弹膛中的子弹,从抛壳窗检查了一下弹膛,释放套筒,扣动扳机,听清楚枪机撞击空仓的声音后,将空仓的武器反手插入后腰带。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虚弱,汗水一片一片顺着脊背往下滚,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没动。各自待在原地。有人在走廊里走动,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儿,下楼去了。老房子,地板的质量靠得住,塌陷不下去。那么呆坐着,也不知待了多久,鲁红军嘤嘤地哭起来,后来哭得动静大了,然后,他拖着没有了腿的臃肿身子向乌力天扬爬来。
乌力天扬下意识地站起身,厌恶地离开鲁红军伸向自己的手,朝门口走去,颤抖着手,去把撞开的门扶正。掩上。他没回头,脑袋支在门上,手还在颤抖,大喘粗气,想要呕吐。他有了一种幻觉,眼前火光一闪,看着身后挂着枪说说笑笑走在路上的鲁红军被掀翻了,人倒下以后还撑着坐起来,看了看被炸得飞到一旁的两截腿,再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截步枪,人往下一歪,倒了下去。红军!红军!别动我!你鸡巴眼睛到哪儿去了!哎哟!疼死我了!我操你妈!你个王八蛋,踩鸡巴踩!把我的腿给我!哎哟呀!何未名?何未名?急救包!
乌力天扬把自己支在那里,支在门上,人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他一直在寻找天使,他寻找的天使,他们不在天堂里,而在地狱中,他根本不可能在天堂里找到他们,他也不可能在天堂里学会做一个天使那样的生命。他知道,他也许还会重新走上战场,他肯定会重新走上战场,可他永远也不会再撕裂着嗓子对谁喊叫,而且,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松开那个被地雷掀起来又落回到地上并且丢掉双腿和睾丸的兄弟的手了。
春节快到的时候,简雨蝉姐妹俩回到武汉。
不仅北京,简雨蝉带着简雨槐跑遍了上海和广州所有的大医院,找了无数专家,做了无数治疗。总是在绝望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一个希望,说有一位大隐于市的奇人,他能治这种病,或者什么科研部门攻克了人类不治之症,简雨蝉就带着简雨槐赶过去,然后希望又像美丽的气泡一样破裂,简雨蝉再带着简雨槐去寻找下一个不知在什么地方藏匿着的虚无缥缈的希望,直到精疲力竭,所有美丽的气泡都破裂为止。
窗帘拉上,留出一道缝隙,一缕目光从缝隙中细细地照射进来。她紧张地看着日光,日光随着窗帘的摇动而摇动。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向忽去忽来的目光,接近它,突然跃上,足尖被目光托住,托稳,日光飘摇。她也飘摇,双臂缓缓抬起,翩翩跹跹。
一、二、三、四——灯光亮了,追光灯罩住她。
五、六、七、八——灯光次第亮起来,舞台辉煌一片。
日光跳跃了一下。门锁响。她颤抖了一下,停下来,收束回双臂,离开飘忽不定的日光,飞快地坐回床上,靠拢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拢住双膝,保持静止的姿势。
门开了,是乌力天扬。他放下手中的旅行包,目光从窗帘边收回,那里有什么东西跳跃了一下,又消失了。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乌力天扬走到床边,单膝跪下,从衣兜里小心地取出一封信,递给角落里的那个人,“不,还不是人,现在还不是。是一封信。反正都一样。信是他写的。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简雨槐把日光从窗帘边挪回来,落在信上,没有动。好像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像她在想,它是不是日光,她该不该接住它。
乌力天扬搬了把椅子来,在床边坐下,拆开信封,取出信瓤,轻声地为简雨槐读那封信:
在汽车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圣彼得堡的马车夫们为了让马在拉车时不受干扰,常常给马戴上眼罩。我这一生就是戴着眼罩走过来的,这使我的工作没有受到外界任何干扰,使我能够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业。
知道上面这段话是谁说的吗?乌兰诺娃,你最喜欢的舞蹈家;或者说,我认为,她是你最喜欢的舞蹈家。
而我喜欢乌兰诺娃的这句话。她这句话说得多好啊!我们都是马,是马一样热爱自由的生命:我们的眼睛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被蒙上了,上天为我们制造了那只眼罩。我们戴着那样的眼罩长大,长大后继续前行,去寻找生命中的自由。我们的确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因为真正干扰我们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是因为我们不明白、我们的质疑,而我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在寻找生命中的自由时,我们应该同时寻找到和生命的自由相适应的限制性力量。
现在,我已经走完了我的一生。我是说,戴着眼罩的一生。我已经结束了我的起源、成长、变迁和死亡。我该死而复生了。
雨槐。二十年前,当我在福建南部山区的一座大山里看到你的一幅剧照后,我一直在对你说话。我对你说了二十年,说了那么多,现在。我不想再说了。不,不是不说,是不再在纸上说,不再在心里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回到国内去,我要见到你,把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的话,还会不断生长出来的话,说给你听。
你会看到,我的右手放在左胸上,永远放在左胸上。
等着我。
乌力天扬把信折叠好,放入信封,探过身子,拿过简雨槐的一只手,把信放进她的手里。
“好了。我走了。”
乌力天扬这么说,站起来,提起地上的旅行包朝门口走去。他说他走了,没说他去哪儿——他从这里离开之后,会去火车站,从那里去南方一个偏僻的山村,去找一个名叫段人贵的人——或者他曾经叫过这个名字。他去看他,看看他能为他做些什么,然后,他会回到这座城市。也许是他一个人回来,也许是他和他,如果后者在战场上留下的伤落下了残疾,并且愿意跟着他走。不管回来几个,他会在回到这座城市后的第一时间去司法部门,告诉他们,他在几个月前接过一件活儿,他们不会喜欢那件活儿,但去他妈的,他接了,干了,并且不会为接下这件活儿而后悔。至于他将受到如何处置,那是法律的事。
乌力天扬走到门口。他在那里听到了一种不同凡响的声音。是鸽子飞过天空的声音,那些野鸽子。
乌力天扬站下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简雨槐。他眼眶湿润。他想,她一直在等待“他”的这句话,她一生都在等待“他”的这句话,现在她终于等到了。他这么想着,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把门稳稳地带上。鸽哨悠悠,从窗外掠过。
“那个孩子,是你的孩子。”简雨槐对着空空的门说。然后,她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封信上。一缕日光悄然移过来,跃上信封。
萨努娅在电话里表现得非常镇定,镇定到乌力天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萨努娅说,你爸爸要走了。乌力天扬问,去哪儿?乌力天扬问过那句话之后才醒悟过来,他不该那么问,他那么问像没长大的孩子。
乌力天扬赶到军区总医院的时候,葛军机已经先到了,陪着萨努娅,和一科的两位主任在病房外谈着什么。几名医生和护士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百无聊赖地守着可能需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