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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村子 作者:冯积岐-第43部分

小说: 村子 作者:冯积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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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白花你的钱,花得多就要借。”
  “借多少?”
  “十万元。”
  “十万?你借那么多钱干啥用呀?”
  “你先说你有没有十万?”
  “我没有十万,假如你等着用,我向秀萍借。”
  “你连十万元都没有?爹还以为你有上百万了。”
  “我出去才有几年,咋能挣那么多钱?”
  “没有那么多钱,你就不要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呀。”
  “你给田玉常借三百元是咋回事?”
  祝永达这才明白了父亲借钱的用意:“田玉常说他还欠三百元的提留款。”
  “咱村比田玉常日子难的人多的是,你能管得了?满说是十万,就是五十万元也管不了。三组的祝引弟是咱的自家人,把儿子都卖了,你知道不知道?还有六组的马宣儿,把自己的婆娘典给了城关镇的一个粮食贩子,叫人家包养着,自己守光棍,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提留款交不上去,不是田玉常一家两家的事,也不是咱南堡乡一个乡的事,你妹妹那个乡提留款收不到手,教师工资拖欠了一年,没办法把民办教师全给开了,教师不够用,两个村的学校合成了一个,六七十个娃娃们挤在一个教室,老师给一年级上完课又给二年级上,娃娃们考试一半儿不及格,这些事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不是爹吝啬,我们可怜不起谁,施舍不起谁。这话先不说。村里人一旦知道你有了钱,咱一家就成松陵村人的仇人了。这几年,不比我给田水祥白给三间房的时候了,世事变了,人心也变了。”
  是父亲过虑了,还是他自己对农村里的事情陌生了?祝永达一时还说不清。父亲前些年可不是这样,他不是把房子也白给了田水祥吗?父亲一生都是把钱看得不很重,他常常对儿女们说,攒钱不如攒本事。是父亲老了,爱钱了?还是农村里的情势果真变了?当然,祝永达能感觉到,村里的穷人照旧那么穷,而有钱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他们的楼房盖得很阔气。像田玉常那样的人,要翻过身确实不容易。
  “我们不会成为松陵村人的仇人,就是我们有了几十万、几百万也不会与人为敌的。”
  “不是你和人为敌,是人和你为敌。我说的这话你信不信?”
  “我信,可你不要为这些事想得太多。”
  “不是我想得多,我是怕你迷在事中,有个啥闪失。”祝永达看看父亲那张很沧桑的面孔,一激动叫了一声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十二
  赵烈梅第二次猝然扑倒在地是祝永达结婚半个月之后。那天晌午,赵烈梅给油菜地头送粪,她将架子车拉到粪场上用铁锨给车厢里装,装着装着,突然将手中的铁锨一撂,扑倒在粪堆上了。她一扑倒,便四肢抽动,浑身颤抖。第一个发现赵烈梅倒在粪场上的是薛翠芳。薛翠芳从院门里出来准备去村委会找田广荣,她从村子东边拐过去,一看,赵烈梅倒在粪场上抽动,她被吓坏了,赶紧返回街道,站在街道上呐喊。田玉常刚从地里回来,他一看薛翠芳那惊慌的样子,小跑着到了她跟前。薛翠芳说:“快去看看烈梅。”田玉常边走边问:“烈梅咋了?”薛翠芳头也没回:“不知道是咋回事。”到了粪场上,田玉常一看赵烈梅已不省人事,他将架子车里的粪土倒掉,把赵烈梅抱进车厢,拉着她向医疗站跑,薛翠芳在后面气喘吁吁地撵着。到了医疗站,田玉常抱起赵烈梅,呐喊道:“正平正平,你快来看!”田玉常大呼小叫地将赵烈梅抱进了房间,放在了床上。祝正平一看,赵烈梅的症状和祝永达结婚那天发作时的症状一模一样,他给赵烈梅用上药以后,对赵烈梅又检查了一次。这时候,赵烈果来了,田水祥也来了。祝正平问赵烈果,他们的兄弟姐妹们中有没有得癫痫病的,赵烈果说没有。祝正平怀疑赵烈梅是癫痫,又把握不准,他坐下来,翻了翻书本,将田水祥叫到一旁去,给他说:“你去准备准备,把赵烈梅拉到县医院检查一下,最好做一个脑CT看看。”田水祥问:“她不是劳累过度?”“好像不是。”祝正平觉得,他前一次的诊断有误。“究竟是啥病?”田水祥说:“不是癫痫吧?”祝正平说:“不太像,我怀疑大脑里面有毛病,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就确诊了。”田水祥说:“不去行呀不?”祝正平躁了:“你咋是这人?不去能行,我把你叫来还说啥哩?你快去准备。”
  田水祥向水泥厂的厂长田兴国要来了小车,吃毕晌午饭把赵烈梅拉到了县医院。
  从血常规查起,胸透视、心电图、脑电图、B超、脑CT,几乎是所有能检查的项目都检查完毕以后,快到下班时间了,田水祥身上所带的钱花得光光尽。医生开了入院手续,叫田水祥交三千元去给赵烈梅办住院。田水祥问医生,赵烈梅究竟是什么病。医生说:“初步诊断是脑瘤,片子出来再确诊。”田水祥问医生:“不住院行不行?”医生说:“你知道脑瘤是什么病?是要命的病。不住院是不行的。”田水祥犹豫了一阵子,他把赵烈梅交给赵烈果,回到松陵村水泥厂借钱去了。
  田水祥借到钱,第二次来到县医院时,已是晚上十点了。他将赵烈梅安顿好以后,又回到了松陵村。赵烈果陪了妹妹一夜。
  第二天,田水祥到了住院部,还没有问赵烈梅几句就被主治医生叫去了,主治医生告诉他,赵烈梅的病已确诊,是恶性脑肿瘤。“这病要紧不要紧?”田水祥不懂恶性肿瘤属于什么病。“咋不要紧呢?在这儿住几天,到西安的大医院去做手术。”医生合上了病历夹。“不做手术行呀不?”田水祥站在医生跟前没有动。“不做手术就没有几天活头了。”医生这么一说,田水祥才明白了赵烈梅得的是什么病。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没有回病房去。他下了二楼,坐在楼房前的花坛边沿,一支接一支地抽了三支烟。他心里乱糟糟的,跟塞上猪毛一样。这两年,日子稍微好过了些,赵烈梅得上了这样的病,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叫他花钱给赵烈梅买命,他花不起;撒手不管,不是他不忍心,而是他的生活离不开赵烈梅。生活不断地给他出难题,他就是个劣性骡子也会被生活教乖的。坐到了快吃中午饭时,田水祥才上了二楼。赵烈果问他:“烈梅的病咋样?”田水祥说:“不咋样。”赵烈果说:“要紧不要紧?”田水祥苦笑一声:“说要紧也不要紧,说不要紧也要紧。”他心里十分黯淡。“你说的是屁话,”赵烈梅说,“你对我实话实说,要是要命的病,我就不看了,咱有几个钱,你还不知道?花钱买命,咱能花得起吗?”田水祥说:“你叫我咋说实话?我说你活不到明天去了,你能信吗?”赵烈果已感觉到了妹妹的病不一般,田水祥无法说得很明白,她说:“烈梅,你就不要问他了,既然来了,就好好治病吧。”
  临回松陵村时,赵烈果送着田水祥下了楼,站在院子里,田水祥给赵烈果说明白了:“听医生的口气,烈梅怕是没救了。”赵烈果一听,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她的命咋那么苦。这咋办呀?”田水祥说:“我也心里没谱儿,不知道该咋办,你先瞒着她。我看能不能弄到钱,能弄到钱,就去西安做手术。”赵烈果说:“你回去借钱,这里由我照管,你不要操心。”
  赵烈果一回到病房,赵烈梅就说:“你给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得了要命的病?”赵烈果说:“不是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赵烈梅说:“不是我胡思乱想,我就怕你们折腾,到头来钱也折腾没了,人也见了阎王。我四十九了,农村人该叫五十了,也不算短寿,儿大了,女大了,也该知足了。你们撺掇水祥,叫他借一河滩钱,给儿子戳一个大窟窿,叫他日后咋活人呀?”赵烈果说:“谁的头也不是铁箍的,你咋尽往瞎处想?吃些药,打些针就好了。”赵烈梅说:“谁还不想活人?只要能治好,大家都省了事。只怕是,不是那回事。”尽管赵烈果说得很轻松,赵烈梅已经感觉到她得的是什么病。她知道,如果她得了绝症,她就是再套问姐姐,姐姐也不会直说的,她也就不再问赵烈果了。
  回到松陵村,田水祥给田广荣说亮清了赵烈梅的病情,田广荣一听,当即就说:“治,要想办法给烈梅把病治好。你在我这里拿一千元,我给田兴国打个电话,你去水泥厂再凑一些,另外,再跑跑石灰厂,叫石灰厂给你借一些。”田水祥说:“我咋能拿六爸的钱呢?”田广荣说:“你也以为我田广荣没人情得是?话甜不顶用,你快给烈梅跑钱去。”田水祥马不停蹄地跑了两天,弄来了七千元,他已经不顾及这七千元日后用什么归还,他只想给赵烈梅把病治好。
  三天以后,田水祥到了医院,他给赵烈梅说,要去西安动手术。赵烈梅说她不去。田水祥说:“你头里面长了一个疙瘩,医生说到西安去把那疙瘩一割掉,就啥事也没有了。”赵烈梅说:“哪搭来钱呀?”田水祥说:“这你就不要管了。”赵烈梅说:“我咋能不管呢?”田水祥就说了实话:“水泥厂又借了咱四千元,石灰厂借了两千元,六爸给了一千元。”赵烈梅说:“六爸给咱钱了?”田水祥说:“就是呀,六爸一再叮咛,要给你把病治好。”赵烈梅说:“那就去吧。”
  油菜上场小麦搭色的时节,田水祥和赵烈梅进了省城西安。赵烈梅住进了著名的古都医院。古都医院的诊断结果和凤山县医院是一样的:恶性脑肿瘤。住进去五天以后,医生通知田水祥,要做手术了,再交一万元。田水祥一听,立时傻眼了:“咋能要那么多钱呢?”医生说:“恐怕再交两万元还不够。”赵烈梅是农民,她的命能值两三万元吗?那个数字对田水祥来说是太可怕了,他们一家辛辛苦苦干上几辈子怕也挣不到两三万元。他问医生手术做了以后,赵烈梅还能活多长时间,医生说,如果手术很成功,也许能活几年的,如果手术不成功,就很难说了。田水祥一听,醋心了。这不是白撂钱吗?这钱他是撂不起的。这一次,田水祥没有哄赵烈梅,他给赵烈梅说了实话:要做手术得两万多,手术能不能成功还说不定。赵烈梅一听就说:“咱回吧,今日个就回去,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还能把尸首撂在西安?”
  当天,田水祥和赵烈梅回到了松陵村。
  赵烈梅的病情很快地恶化了。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过几天抽搐一次。祝正平每天来给她挂一次吊针,用药物维持着生命。村里的好多人来看望赵烈梅,这个硕壮的“黑节子”已瘦了大半个,脸上的颜色灰不拉叽的,和赵烈梅同龄的女人们一看她那样子,说上两句话,就转过去擦眼泪,幸亏赵烈梅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人们在叹息洒泪。她知道,她没有几天活头了,这个一向很刚强的女人完全凭顽强的意志支撑着。
  那天吃毕早饭,赵烈梅给田水祥说,她要到曹家斜的地里去看看。你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呢?田水祥心里那么想,嘴里说:“麦子全黄了,再有一两天就能搭镰了,我给你说一说,你就不要去了。”赵烈梅说:“我就求你这么一次,你把我用架子车拉到地里去看一看。”田水祥不知道,那块麦地给赵烈梅留下过深刻的记忆。她想到麦地里去追寻祝永达躺过的身影,再嗅一嗅祝永达身上的汗味儿。田水祥就把她抱进了架子车,拉到了田野上。到了麦地边,田水祥搀扶着赵烈梅,将她从架子车上搀扶下来了。赵烈梅走到成熟了的小麦跟前,用手在黄灿灿的麦子上抚摸着,将麦穗儿揽过来,弯下腰,用鼻子嗅,边嗅边吸。小麦的香味儿大概顺着她的鼻管流进去,流进了她的血液。这是她在人世上最后一次和小麦亲热。她明白,她再也不可能和小麦亲热和小麦较量了,她将要离开小麦离开她和祝永达一起躺过的小麦地了。她不害怕死,但她留恋人生,留恋这小麦,留恋这土地,留恋她的祝永达。她大概觉得,她最后一次和小麦亲近一下,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能看见小麦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形状的。这小麦曾经使她好多次地激动过,特别是在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间,她一看见地里的小麦,一呼吸含有小麦香的空气,就充满了希望。最使她难以忘却的是她和祝永达躺在麦地里的那个凉风习习的月夜,那天晚上,她充满着欲望,虽然,没有肌肤之亲,但她觉得她和永达的感情一刹那间融在了一起,融入了夏夜。那个美好的月夜兴奋剂一般注入了她的血液,她一想起来就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赵烈梅向麦地中间走了几步,她试图追寻和祝永达躺过的地方。小麦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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