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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村子 作者:冯积岐-第29部分

小说: 村子 作者:冯积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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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睡醒,马秀萍爬起来一看,冬日的太阳黄黄的,挂在中天,四面是山,山头像田广荣的秃顶一样光,满目的干枯苍凉。她没有喊叫,又闭上了眼睛,假装睡去了,她能感觉到,这车继续向西走。这山不是村子后面的雍山,也肯定不是陕北的土山。车早已过了凤山县,过了西水市。从西安到凤山是一马平川,哪里有山?这车肯定到了甘肃。她又落到了坏人手中了。这一次,她没有畏怯,是因为心里很清楚她遭遇了什么。她闭上眼睛想对策。最坏的办法是从车窗跳下去,摔死了就摔死了,死了也比让人贩子卖掉强。
  汽车到了一个山区小镇上,她先是拉开了车窗,然后,喊叫着要撒尿。售票的小伙子说:“你就尿在车厢里。”她不,她说她要解大手,小伙子说:“你再喊,就把你的嘴缝住。”她竭尽全力喊叫着。那小伙子提着一把扳手向她跟前走。她说:“你不要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从车上跳下去了。”她的头已探出了窗外。那小伙子只好退到原来的位置上。她说:“求求你们了,叫我下去解个手。”汽车停在了一个厕所跟前。不是那两个人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怕她从车上跳下去。她下了车,司机和售票员跟在了她的身后。她进了厕所,那两个男人就守在厕所外面。她一进去,就给一个刚解毕手的女人跪下去了,求那女人能帮一帮她,她简略地说了一遍她的遭遇。那女人在厕所里看了看,把她扶上了厕所的隔墙,她翻到了男厕所,从男厕所出来,拼命地奔跑。那两个男人在厕所外面等了十几分钟,帮她逃走的女人从厕所里出来了,他们问那女人,见没有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女人说她在里面。等那两个男人闯进女厕所时,她早已没了踪影。她逃进附近一家居民的院子里躲起来了。
  马秀萍一路要饭吃,从甘肃的武都回到了西水市。她偷吃过人家的生豆子、玉米棒;晚上蹲过破窑洞,钻过麦草垛子。半个月后,她到了西水市。
  永达哥,你不知道,当我到了西水市后,我趴在渭河畔,哭了大半天。我真想一头扑进渭河里,冬天的渭河已是水瘦河窄了,我就是跳下去也淹不死。我擦干了眼泪爬起来。在西水市,我做过小偷,给餐馆里端过盘子,捡过垃圾,做过小买卖,后来,就摆了一个专卖鞋的摊子。我的鞋是从西水市的一家鞋厂里取来的,在取鞋的过程中,我认识了鞋厂的厂长,厂长是个中年女人,老家是四川人,她知道了我的身世之后,帮助了我。这几年我经历的事情要写出来,恐怕能写一本书,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地给你说吧。现在,你只要知道,马秀萍死过一次,但没有死去,她思念你。我问你一件事,你还是单身一人吗?
  读完信,祝永达仿佛看见了他又和马秀萍相遇的情景,又是在那棵白皮松下。马秀萍迎面而来了,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用很严肃的口气问他:你还是单身一人吗?当然,他没有任何必要隐瞒她。是单身一人,一个老光棍汉。她笑了:不是老光棍,是小光棍。她肯定会这么说的,说他还年轻。
  对于他的婚事,父母亲比他自己还着急,提说过几个女人包括几个姑娘家,都没有成事,这事就一年又一年地拖下去了。祝永达对婚姻没有苛求,他只希望找一个能和他活人过日子的女人,找一个他爱的女人。未来的女人究竟是谁,这还是个未知数。他还不敢想娶马秀萍为妻。在他的心目中,这姑娘太圣洁了,太美丽了,他不般配。
  祝永达正在沉思着,田广荣开开办公室门进来了。祝永达急忙收拾了信,拿起了一张报纸。尽管田广荣看得出祝永达在掩饰什么,却装做什么也没觉察到。
  “永达,马子凯找过你没有?”
  “没有。啥事?”
  “我刚从马子凯那里来,老汉被孙子气倒了。”
  “孙子咋了?”
  “宏科考了三年,没有考上大学,林科连高中也没考上。老汉叫宏科再复习一年,这娃不听他爷的话,领上一个女同学满世界地胡逛去了。”
  “他对孙子太娇惯了,抱的希望也太大了。”
  “我看马子凯是想叫他的孙子能成为当年的马子凯。”
  “老马未必就有这个想法。”祝永达放下了报纸,“你来得正好。下午准备开支委会,乡政府叫咱去西水市考察企业,咱研究一下。”
  “你看着办。”
  田广荣挂着副书记的名,对他没有利的任何事情都不参与。他像一个观众一样站在下边看祝永达表演,希望有朝一日能看见他出丑。
  二十一
  马子凯抽了一支烟,他把挂在墙上的三弦取下用右手在弦上捋了一把。人活到一定岁数,儿子和孙子就成为自己的一张脸了。他明白,英年之所以出息不了并不是因为儿子不努力。他知道当年儿子落第的原因是政审不合格。
  马宏科和他的女同学青青正在齐镇的街道上打台球。台球打了半天,马宏科身上的钱已经输光了,他还要打。
  读初中时,马宏科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每次考试,总分都在同年级的前十名。而且在马子凯的训练下,他写一手好毛笔字,学校里有什么活动,常常去叫他写字,他成为学校里最瞩目的学生了。他的性格温和腼腆,很讨老师喜爱,马子凯对他更是宠爱有加,处处迁就。上了高中之后,马宏科变了,不再用心学习了,他的心思在他的同班女同学青青身上。开初,两人只是眉来眼去,后来,便经常幽会。马宏科回到家,找各种借口向马英年和朱乖巧要钱。虚荣心很重的朱乖巧宁肯自己少穿件衣服,也要让儿子在学校里体体面面,她如果没钱,就借钱给儿子。每次,马宏科都给马子凯说他要钱是买学习用品买课外书籍,马子凯就把自己的开会补贴和稿费全都给了马宏科。马宏科一弄到钱,便去齐镇,去火车站吃喝玩乐。有时候,他们一玩就是一整天,天黑了也不回学校去,两个人登记一个旅社住在一块儿。
  青青怀孕后,需要做人流,马宏科没再向朱乖巧要钱,他回到家,翻箱倒柜地找,他从柜子里找到钱后,给朱乖巧不打招呼,拿上就走。朱乖巧已觉察到了,儿子不言不传地在家里拿钱,她不责备儿子,变着戏法,把钱放在衣服堆中,塞进粮食口袋里,藏在木板楼上。无论放在哪里,马宏科都会找见。马宏科不偷别人,只偷自己的父母亲。一旦偷到了钱,他便带着青青去挥霍。
  祝永达踏着忧郁凄楚的三弦声,进了马子凯的院门。一曲弹毕,马子凯这才放下了三弦。马子凯说:“永达,你是咱松陵村的支书,是明事理的人,不是我苛求孙子。我只是想,我中年时走错了路,落得半生坎坷,英年被半路夭折了,指望着宏科这一代能成器。前些年不准成分大的的娃们读书,现在学校门大开着,娃们却不好好读书,不走正道儿,我心寒呐。”祝永达说:“娃们不愿读书,你不能钻到他肚子里去,把心尽到就算了。”
  知道永达要去西水市,马子凯便托他带一本《资治通鉴》回来。
  二十二
  祝永达随着南堡乡乡政府的乡镇企业考察队一起来到西水市。带队的是新上任的乡党委书记李同舟。李同舟和江涛年龄差不多,也是不到四十岁,他戴一副眼镜,白白净净的,一介书生模样。三天来,祝永达看了西水市三个区的十个乡镇企业,他的头脑里似乎什么也没装进去,那些厂房、机器、产品、数据就像匆匆而去的过客,在他的头脑里没有久留就走了,不是他不留,是他留不住。他觉得,这些厂长经理们嘴里说的话离他们松陵村的实际生活太远了,仿佛只是一个幻景。他还没有走出这些企业的大门,头脑里就映现出了松陵村的三千多亩贫瘠的半坡地,映现出了田玉常他们拉着铁犁在地里犁地的情景:套绳在向肩胛上的肉里渗,汗水一滴一滴地滴在脚下的土地里,犁花儿埋住了被布满老茧的双脚抠出的脚印儿……这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农民有了土地使用权以后之所以欢欣鼓舞,是因为,他们解决了吃饭问题,那种兴奋没有持续到足够的时间,他们猛然发觉,有了土地并不等于活着就滋润了,并不等于可以人模人样了,生活的双刃剑向他们砍过来的是沉重的那一面。他们也渴望办企业挣大钱,但这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问题,不是考察好了项目就能上马,祝永达对这一举措兴趣不大有他的道理。当然,作为乡党委书记李同舟,他来到南堡乡,要的是政绩。有了政绩,他方有可能升迁。在县政府办公室当了五年的副主任,下到基层来,他的工作得用数字来衡量,这些数字包括粮食产量,乡镇企业的产值,农民的人均收入等等。这些数字,他得向各村的干部要。他要叫各村干部参观完之后,立即立项,让这些项目吐出数字来。祝永达没有忘记他入党时所说的那句话:我是为了自己。他也想干点事情,他的想法就与李同舟大不一样了。
  第三天晚上,李同舟将各村的支书召集到一块儿,在他们住宿的西水宾馆开了一个短会。会上,李同舟叫各村报项目,其他十个村都报了项目,轮到了祝永达发言,他说:“依我看,我们看过的化工企业、轻纺企业、机械制造企业、建材企业都不适合我们松陵村。”他的话给李同舟泼了凉水,李同舟并没有生气,他问他:“你们松陵村靠什么发展?”他说:“回去号召村里人再建几个石灰厂,靠山吃山,最切合实际了。”他给李同舟说,他们村的小学由过去的田家祠堂改建,已破烂不堪,他当即要干的事就是建一座新的松陵村小学,资金来源是雍山:他们村一九六四年在雍山里种了五百多亩树林,树木已成材,他将发动农民进山砍树,将树木运下山来,变卖成钱。把学校建成。祝永达口气虽然不大,说话实实在在,有办实事的信心,李同舟一听,他不上企业有理由,当下也就没有批评他。
  当天,其他几个村的村干部都回凤山去了,祝永达没有走。他先去逛了几个书店,给马子凯买了一本《资治通鉴》,从书店出来,给马秀萍的那个鞋厂打了个电话。厂办的人告诉他,马秀萍去西安出差了,晚上可能就回来了。接电话的人叫他留下联系电话,他说,他住在西水宾馆308房间,电话是313528。
  吃毕晚饭,祝永达没有再去街道,看完新闻联播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想象着几年不见的马秀萍是什么模样,他的头脑里活跃的还是马秀萍十四岁时的样子:圆圆的、稚气的脸上挂着一丝和年龄不相称的愁楚,抬起眼睛看他时,眼睫毛显得尤其黑、尤其浓……那年在松树下和她相遇的情景,如同遥远的月光从窗户外面射了进来。看几眼窗外的月光,他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即刻要出去找她,他怀疑鞋厂办公室那人的回话的真实性。他觉得,她没有出差,就在西水市,就在他身边。他刚跨出去一步,就有人敲门,他急忙拉开了门。
  “秀萍!”祝永达失声而叫。
  马秀萍愣住了。她静静地看住祝永达,一句话也不说,仿佛这一天来得突然而奇怪,使她难以相信。“吧嗒吧嗒”,几滴泪水滴在了地板上,她哭了。祝永达静静地看着她,让她哭。马秀萍双肩抽动着,用双手捂住了脸面。祝永达轻轻地叫了一声秀萍。马秀萍破涕为笑,她掏出手绢,擦干了泪珠,到房间里面来了。
  “收到我的信了?”
  “收到了。”
  “怎么有时间来西水市?”
  “做村支书了,来考察企业。”
  “啊?”马秀萍有点吃惊,“你也做村支书了?”
  “你不相信?”
  “很难叫我相信。”
  “还以为我是狗崽子?”
  “不那么以为,只是觉得你做村支书有点荒唐!
  “咋能说荒唐?”
  “你没有这种荒唐感?”
  “没有。”
  “没有就不说了。说实话,我厌恶村支书。”
  “连我也厌恶?”
  “你说呢?”
  马秀萍离祝永达很近,祝永达嗅见了来自她身体的芬芳,只有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才拥有的那种芬芳。她长大了。他凝视着她,她的脸庞上再也找不到那一丝稚嫩,秀气依然在,生活的不幸没有在她面部留下痕迹,她的表情是爽朗的,只是眼圈稍微有点发青。
  “是不是很累?”他问她。
  “有点儿。”她说。
  两个人这么站着,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在变粗。他们都不说什么,相互看着,用目光探求着彼此的内心。面对马秀萍的漂亮祝永达真还有点畏怯。他不可能再用“叔叔”的目光去看马秀萍,由于太激动,祝永达反而不自在了。
  “秀萍,说说你这几年是咋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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