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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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俊臣励哭已罢,想道:〃既有敕牒,还可赴任。若再稽迟,便恐另补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见,留连于此无益。〃请高公出来拜谢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无偶,岂可独去?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迟。〃俊臣含泪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多时,今遭此大难,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据者芙蓉屏上尚及题词,料然还在此方。今欲留此寻访,恐事体渺茫,稽迟岁月,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单身到彼,差人来高揭榜文,四处追探,拙妇是认得字的。传将开去,他闻得了,必能自出。除非忧疑惊恐,不在世上了。万一天地垂怜,尚然留在,还指望伉俪重谐。英感明公恩德,虽死不忘,若别娶之言,非所愿闻。〃高公听他说得可怜,晓得他别无异心,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终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强逼?只是相与这几时,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然后起程。〃
次日开宴饯行,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与一时名土毕集,俱来奉陪崔县尉。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众人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众人都不晓其意,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俊臣惊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此话,也有些着急了。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甚么慧圆!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昨已获了强盗,问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饯行赴任,特请你到堂厮认团圆,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王氏如梦方醒,不胜感激。先谢了夫人,走出堂前来,此时王氏发已半长,照旧妆饰。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妻子,惊得如醉里梦里。高公笑道:〃老夫原说道与足下为媒,这可做得着么?〃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今生死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
座客见此光景,尽有不晓得详悉的,向高公请问根由。高公便叫书僮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对众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须看此屏。〃众人争先来看,却是一国一题。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个缘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姻缘。这回即是崔县尉所画,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他夫妻赴任到此,为船上所劫。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后来此画却入老夫之手。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是孺人之笔。老夫暗地着人细细问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往着。密行访缉,备得大盗踪迹。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里,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老夫一向隐忍,不通他两人知道,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敕牒未获,不知事体如何,两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试他义夫节妇,两下心坚,今日特地与他团圆这段因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今日酒间一笑耳。〃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坐之人无不下泪,称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与众客尽欢而散。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娘付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侍,赠他一奴一婢,又赠他好些盘缠,当日就道。他夫妻两个感念厚恩,不忍分别,大哭而行。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不来,忽又改妆,个个惊异。王氏备细说了遇合缘故,并谢院主看待厚意。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时掩饰之词。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多不舍得他去。事出无奈,各各含泪而别。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
在永嘉任满回来,重过苏州,差人问侯高公,要进来拜谒。谁知高公与夫人俱已薨逝,殡葬已毕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问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以报大恩。王氏还不忘经典,自家也在里头持诵。事毕,同众尼再到院中。崔俊臣出宦资,厚赠了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愿,夫妇重谐,出白金十两,留在院主处,为烧香点烛之费。不忍忘院中光景,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辍,以终其身。当下别过众尼,自到真州字家,另日赴京补官,这是后事,不必再题。
此本话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谊,王氏之节,皆是难得的事。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毕竟冤仇尽报,夫妇重完,此可为世人之劝。诗云:
王氏藏身有远图,间关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将新妇呼。
又诗云: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旁?
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又有一首赞叹御史大夫高公云: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今生未了缘。
不便初时轻逗漏,致今到底得团圆。
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
可惜白杨堪作柱,空教洒泪及黄泉。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谈旧变 玉虚尊者悟前身
诗云: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
中有仙童开一室,皆言此待乐天来。
又云:吾学空门不学仙,恐君此语是虚传。
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
这两首绝旬,乃是唐朝侍郎白香山白乐天所作,答浙东观察使李公的。乐天一生精究内典,勤修上乘之业,一心超脱轮回,往生净土。彼时李公师稷观察浙东,有一个商客,在他治内明州同众下海,遭风飘荡,不知所止,一月有幸,才到一个大山。瑞云奇花,白鹤异树,尽不是人间所见的。山侧有人出来迎问道:〃是何等人来得到此?〃商客具言随风飘到。岸上人道:〃既到此地,且系定了船,上岸来见天师。〃同舟中胆小,不知上去有何光景,个个退避。只有这一个商客,跟将上去。岸上人领他到一个所在,就象大寺观一般。商客随了这人,依路而进。见一个道士,须眉皆白,两旁侍卫数十人,坐大殿上,对商客道:〃你本中国人,此地有缘,方得一到。此即世传所称蓬莱山也。你既到此地,可要各处看看去么?〃商客口称要看。道士即命左右领他宫内游观。玉台翠树,光采夺目。有数十处院宇,多有名号。只有一院,关锁得紧紧的,在门缝里窥进去,只见满庭都是奇花,堂中设一虚座。座中有褥,阶下香烟扑鼻。商客问道:〃此是何处?却如此空锁着?〃那人答道:〃此是白乐天前生所驻之院。乐天今在中国未来,故关闲在此。〃商客心中原晓得白乐天是白侍郎的号,便把这些去处光景,一一记着。别了那边人,走下船来。随风使帆,不上十日,已到越中海岸。商客将所见之景。备细来禀知李观察。李观察尽录其所言,书报白公。白公看罢,笑道:〃我修净业多年,西方是我世界,岂复往海外山中去做神仙耶?〃故此把这两首绝句回答李公,见得他修的是佛门上乘,要到兜率天宫,不希罕蓬莱仙岛意思。
后人评论:〃道是白公脱屣烟埃,投弃轩冕,一种非凡光景,岂不是个谪仙人?海上之说,未为无据。但今生更复勤修精进,直当超脱玄门,上证大觉。后来果位,当胜前生。这是正理。要知从来名人达士,巨卿伟公,再没一个不是有宿根再来的人。若非仙官谪降,便是古德转生。所以聪明正直,在世间做许多好事。如东方朔是岁星,马周是华山素灵宫仙官,王方平是琅琊寺僧,真西山是草庵和尚,苏东坡是五戒禅师,就是死后或原归故处,或另补仙曹。如卜子夏为修文郎,郭璞为水仙伯,陶弘景为蓬莱都水监,李长吉召撰《白玉楼记》,皆历历可考,不能尽数。至如奸臣叛贼,必是药叉、罗刹、修罗、鬼王之类,决非善根。乃有小说中说:李林甫遇道士,卢杞遇仙女,说他本是仙种,特来度他。他两个都不愿做仙人,愿做幸相,以至堕落。此多是其家门生、故吏一党之人,撰造出来,以掩其平生过恶的。若依他说,不过迟做得仙人五六百年,为何阴间有'李林甫十世为牛九世倡'之说?就是说道业报尽了,辽归本处,五六百年后,便不可知。为何我朝万历年间,河南某县,雷击死娼妇,背上还有'唐朝李林甫'五字?此却六百年不止了。可见说恶人也是仙种,其说荒唐,不足凭信。〃
小子如今引白乐天的故事说这一番话。只要有好根器的人,不可在火坑欲海恋着尘缘,忘了本来面目。待小子说一个宋朝大臣,在当生世里,看见本来面目的一个故事,与看官听一听。诗云:
昔为东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里人。
手把杨枝临水坐,寻思往事是前身。
却说西方双摩词池边,有几个洞天。内中有两个洞,一个叫作金光洞,一个叫做玉虚洞。凡是洞中各有一个尊者,在内做洞主。住居极乐胜境,同修无上菩提。忽一日,玉虚洞中尊者来对金光洞中尊者道:〃吾佛以救度众生为本,吾每静修洞中,固是正果。但只独善其身,便是辟支小乘。吾意欲往震旦地方,打一转轮回,游戏他七八十年,做些济人利物的事,然后回来,复居于此.可不好么?〃金光洞尊者道:〃尘世纷嚣,有何好处?虽然可以济人利物,只怕为欲火所烧,迷恋起来。没人指引回头,忘却本来面目,便要堕落轮回道中,不知几劫才得重修圆满?怎么说得'复居此地'这样容易话?〃玉虚洞尊者见他说罢,自悔错了念头。金光洞尊者道:〃此念一起,吾佛已知。伽蓝韦驮,即有密报,岂可复悔?须索向阎浮界中去走一遭,受享些荣华富贵,就中做些好事,切不可迷了本性。倘若恐怕浊界汩没,一时记不起,到得五十年后,我来指你个境头,等你心下洞彻罢了。〃玉虚洞尊者当下别了金光洞尊者,自到洞中,分付行童:〃看守着洞中,原自早夜焚香诵经,我到人间走一遭去也。〃一灵真性,自去拣那善男信女、有德有福的人家好处投生,不题。
却说宋朝鄂州江复有个官人,官拜左侍禁,姓冯各式,乃是个好善积德的人。夫人一日梦一金身罗汉下降,产下一子,产时异香满室。看那小厮时,生得天庭高耸,地角方固,两耳垂珠,是个不凡之相。两三岁时,就颖悟非凡。看见经卷上字,恰象原是认得的,一见不忘。送入学中,那名冯京,表字当世。过目成诵,万言立就。虽读儒书,却又酷好佛典,敬重释门,时常暝目打坐,学那禅和子的模样。不上二十岁,连中了三元。
说话的,你错了。据着《三元记》戏本上,他父亲叫做冯商,是个做客的人,如何而今说是做官的?连名字多不是了。看官听说:那戏文本子,多是胡诌,岂可凭信!只如南北戏文,极顶好的,多说《琶琶》、《西厢》。那蔡伯喈,汉时人,未做官时,父母双亡,卢墓致瑞,分府幸他孝廉,何曾为做官不归?父母饿死?且是汉时不曾有状元之名,汉朝当时正是董卓专权,也没有个牛丞相。郑恒是唐朝大官,夫人崔氏,皆有封号,何曾有夫身张生的事?后人虽也有晓得是无微之不遂其欲,托名丑低的,却是戏文倒说崔张做夫妻到底。郑恒是个花脸衙内,撞阶死了,却不是颠倒得没道理!只这两本出色的,就好笑起来,何况别本可以准信得的?所以小子要说冯当世的故事,先据正史,把父亲名字说明白了,免得看官每信着戏文上说话,千古不决。闲话休题。
且说那冯公自中三元以后,任官累典名藩,到处兴利除害,流播美政,护持佛教,不可尽述。后来入迁政府,做了丞相。忽一日,体中不快,遂告个朝假,在寓静养调理。其时英宗皇帝,圣眷方隆,连命内臣问安不绝于道路。又诏令翰院有名医人数个,到寓诊视,圣谕尽心用药,期在必愈。服药十来日,冯相病已好了,却是嬴瘦了好些,柱了杖才能行步。久病新愈,气虚多惊,倦视绮罗,厌闻弦管,思欲静坐养神,乃策杖待步入后园中来。后园中花木幽深之处,有一所茅庵,名曰容膝庵,乃是那陶渊明《归去来辞》中语,见得庵小,只可容着两膝的话。冯相到此,心意欣然,便叫侍妾每都各散去,自家取龙涎香,焚些在博山炉中,叠膝暝目,坐在禅床中蒲团上。默坐移时,觉神清气和,肢休舒畅。徐徐开目,忽见一个青衣小童,神貌清奇,冰姿潇洒,拱立在禅床之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