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断弦-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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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弦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耳边腮畔涌上脉脉的热意,唇角弯起淡淡的笑纹,不承认也不反驳,目光落在棋盘上,决定将这个口没遮拦的王爷杀到吐血。
沈英持坐在夜弦身边,他不通棋律,看也看不懂,只能派上个端茶倒水递点心的用场,他剥开一枚水晶冰糖栗送到夜弦唇边,一条手臂占有欲十足地揽上对方的腰,笑道:“以后都要把你带在身边了,我可舍不得你想我想得衣带渐宽。”
去,少得意忘形了!夜弦偏过脸来瞪了他一眼,脸上尽是无奈与纵容,更助长了沈英持的嚣张气焰,下巴干脆抵在夜弦肩上,肉麻得让人牙酸,朱锦纹摇头低笑——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棋盘上沦陷了半壁河山,夜弦的手法愈加凌厉迫人,逼得他左支右绌,冷汗渗了一头。
那边厢琴声又起,瑞雪美妙的歌声像炉中的檀香一般,幽雅柔和,让人心旷神怡——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沾袖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月明吹。肠断更无疑。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愁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夜弦皱起眉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是自己的错觉么?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听得他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朱锦纹全副精神都放在棋盘上,突然“咦”了一声,拍手道:“我说怎么看着熟悉!英持,你把龙行阵教给夜弦了么?”
镇北将军的癸酉龙行阵,天下无人能破,竟被夜弦施展在棋盘之上,难怪步步都是杀机,逼得他进退不得。
沈英持脸色不怎么好看,戒备地看了看瑞雪,又看了看满脸凝重的岳承凛,他突然邪邪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勾起夜弦的下巴,蜻蜓点水地印了一个吻上去。
夜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吓得怔住,随即红了脸,室内响起几道抽气声,瑞雪弹乱了一个音,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看向相依偎的二人,沈英持得意地笑了,悠然看向瑞雪,道:“纵有倾城貌,不如嫁取个有情郎,莫负了好时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和他抢人,还早八百年!
三、惊蝉
木樨花的香气飘了满院,秋风拂过,细小的白色花朵纷乱如雪下,落在人们肩头发梢,散发出沁人的清香。
夜弦负着手立在廊中,闲适地看着风起花落,恍惚间,眼前仿佛飘起北地的凄风厉雪,像刀子一样刺骨的寒风,卷起漫天飞舞的雪片,夹杂着细碎的冰渣,打在人身上脸上,以及冰冷沉重的战甲上。
耳畔战鼓频传,喊杀声如波浪般起伏,马蹄踏起染红的积雪,刀光闪过,飞溅的热血还没落地,便已化了冰霜。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是谁擂起战鼓,任遍地冻结的赤雪映红了天边的冷月?
兵临城下,狼烟烽火入云天,是谁为他披上战袍,将那一盏醇酒奉上,空樽掷马前?
紧贴着面颊的虎头面具,是谁亲手铸就?背后那跃然欲出的猛虎,又是谁为他刺成?
纷乱的情景交织起来,混乱不堪,无数熟悉的名字涌上唇间,却一个也说不出来,往昔的回忆宛如闭锁在一座固若金汤的城邑中,蒙上沉寂的死灰,辨不清轮廓。
他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呢?
“夜弦。”温柔的男声击透这似真似幻的迷障,唤回他的神志,像从一场梦中惊醒般,夜弦带着迷路孩童般的迷惘神情,转过身来,对上正朝他走来的男人,风吹起衣袍,花香更为浓郁,熏人欲醉。
“夜弦?”沈英持一手抚上他的面颊,端详着对方梦游一般的神色,问:“你怎么了?没睡醒么?”
“英持……”夜弦眼中一片茫然,低哑的声音下意识地唤出他的名字,整个人像绷断的弓一样松懈下来,眨了眨眼,问:“我以前上过战场么?”
沈英持眯起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道:“上过,你我曾并驾驰骋,策马杀敌。”
“哦?”夜弦不解地看着他,问:“那为什么你成了将军,我却成了个一事无成的废人?”
“因为你受伤了。”沈英持环住他的腰,安抚地轻拍他的后背,柔声道:“你伤得很重,不仅武功尽失,连过去的事都记不得了。”
夜弦乖顺地靠在他身前,漆黑的眼眸逐渐恢复了清明透澈,问:“你不嫌弃我么?”
“怎么会?”沈英持将他拥紧了些,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就是我的夜弦,不许再胡思乱想,听到没有?”
霸道的语气让夜弦忍俊不禁,低声道:“遵命,我的将军。”
又是在半夜醒来,了无睡意,沈英持显然好梦正酣,呼吸平稳悠长,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他腰上。
夜弦撑起上身,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思绪难平,木樨花的香气幽幽地荡进床帏,像是无声的呼唤,促使他披衣下床,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鬼使神差地,又来到池塘边,那抹细瘦的身影果然仃立在岸旁,映着月华,更显单薄,夜弦想要出声唤他,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少年听到脚步声,胡乱擦了擦眼睛,回过头来,瞪大了一双红肿的兔子眼,看清来人之后,眸中再度水气氤氲。
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让他胸口一阵锐痛,仿佛捧在手心呵护的宝贝被打碎了一般地心疼,夜弦情不自禁地伸手拭去少年颊上残留的泪珠,柔声道:“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昵语般低柔的话一出口,不仅少年吃了一惊,连夜弦也愣住了。
为什么会这么自然地生出宠溺之情?好像他们久已相识、亲近非常。
少年带着惊喜交加的神情抬头看他,细嫩的唇瓣微微颤抖着,盈满眼框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带着灼人的温度,溅在夜弦手上,冰凉的月光在他脸上映出令人目眩的光晕,活像佛前莲花宝座上的长生童子,纯净清澈,完美无瑕。
“……月……”夜弦无意识地低喃着,还没回过神来,少年已扑到他怀里,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呜呜地低泣着。
像哄孩子似地轻拍他的肩背,好不容易等他哭够了,夜弦为他擦净泪痕狼籍的小脸,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认得我对不对?”
少年瞪大眼睛,像只被拔了胡子的猫一样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抽噎了两声,哑声道:“你……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夜弦皱起眉,上下端详着对方,道:“你我究竟有何渊源?或者……你是来找沈将军的?”
沈将军三个字像一条鞭子,抽得少年脸色煞白,他低着头坐在草地上,无声地笑了,眼中满是悲伤与绝望,问:“你和他……你是被强迫的么?”
夜弦摇了摇头,不解地望着对方,少年浑身一颤,细白的手指抓扯着草叶,恨声道:“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夜弦神情一凛,挑起少年的下巴,目光凌厉,命令道:“说清楚。”
少年美丽的眼睛中饱含着委屈与不甘,低声道:“破国亡家之恨,骨肉离散之悲,你不懂的,你根本不会懂!”
血丝密布的眼眸逐渐罩上狂乱的凶光,他抓住夜弦的肩膀,低吼道:“若不是他和他那个狗皇帝执意要拓土开疆,我黎国不会割让十四个最丰饶的城邑,让万千百姓受流离之苦,不会向那狗皇帝俯首称臣、岁岁贡赋,大哥……也不会离开我们……”
说到最后,他又有几分哽咽,掐了一枚草茎重重地咬在口中,急促地喘息着,夜弦模模糊糊地理出些头绪:这少年想来是大家之子,非富即贵,却因为三年前的战争而流落民间,而他的大哥,想必也已命丧沙场,血染边城。
想起那些含混不清的梦,虽然忘却了前尘过往,但那一幕幕惨烈的画面,已深深铭于心中,无法磨灭,他是跟着英持征战沙场的么?这一双手必然沾满血腥,而那其中,又有哪些会熔铸成少年刻骨的仇恨?
“你……是来找他报仇的么?”夜弦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少年将嘴唇咬出血来,点头道:“若我说是,你会阻止么?”
“会。”夜弦毫不犹豫地答道,少年失声问:“为什么?!”
夜弦缓缓站起身,抖落衣袍上的草屑,淡淡地道:“因为……我爱他。”
没有对任何人表露过的情意,此时清晰而坚定地倾诉出来,说罢,他不再看那少年失色的面庞,转身离去。
是的,我爱他,刻骨铭心。
带着一身寒气悄然回到房中,夜弦撩开床帐,冷不防被一把拽住手腕,眼前一花,他整个人俯趴在沈英持身上,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
“去哪儿了?”沈英持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凑向他的颈间嗅了一嗅,道:“有木樨花的香气。”
夜弦解去外袍,飞快地钻进被子里,老实不客气地将僵冷的四肢贴上对方暖融融的身体,沈英持被激得打了个哆嗦,妥协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半压住他,将夜弦密密实实地拥住,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颈项,低声道:“你就忍心抛下我独伴孤衾冷帐?”
夜弦被他半真半假的抱怨逗笑了,伸手捧住那俊朗夺人的脸庞,轻道:“当时……我是不是把你也忘了?”
“嗯。”沈英持低头吻他,含含糊糊地道:“幸好我抓得紧,才没被无情抛弃。”
胸中满是荡开的浓情蜜意,夜弦柔顺地回应着他的吻,有些话冲到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英持看出他的不自在,邪邪一笑,指尖轻触他发烫的面颊,问:“又想到什么了,脸红成这样?”
夜弦窘得扭过头不看他,将脸埋入枕中,沈英持哪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抱着他晃来晃去,连哄带诱,非逼着他吐露爱语不可。
苦盼了这么久,是不是可以要求一些承诺?纵是威武勇猛的大将军,在情爱面前,也不过是一介患得患失的凡人罢了。
夜弦虽然对他百依百顺,但是从未主动求欢示爱,让沈英持在挫败之余,油然生出美中不足之感。
何况怀中这人,是他历尽艰辛才得到的无价之宝,早已决意厮守一生。
夜弦被缠不过,红着脸小声问:“你想听什么?”
“说你爱我,说你离不开我。”沈英持脸不红气不喘,“说你一辈子都不离开我。”
夜弦一张脸快滴出血来,嚅嗫了许久,沮丧地道:“让我说这些,还不如给我一刀痛快。”
“你……”沈英持瞪了他半晌,苦笑道:“你就不肯说两句好听的?”
“说什么?”夜弦推开他,翻过身去,拘涩地道:“我对你如何,你感觉不到?非要说出来么?”
沈英持被噎住了,怔了怔,不禁暗笑自己竟也露出这种小儿女的情态,不过反正面子也没了,干脆耍赖到底,他撑起上身,不死心地追问:“你不会离开我吧?”
夜弦沉默了片刻,不答反问:“若我离开,你会不会天涯海角地寻我出来?”
“会。”沈英持点头,夜弦打个了呵欠,懒洋洋地道:“既是这样,你还罗嗦什么?”
又被四两拨千斤地带了过去,沈英持又好气又好笑,拉起夜弦的手按在自己胸前,低声道:“以后,可不能再忘了我。”
夜弦伸臂搂住他的腰,脸颊贴上他的肩膀,低低“嗯”了一声,沈英持一颗心都要化开,抱住怀里柔顺的情人,心满意足地沉入梦乡。
京城本是个浮华的地方,豪门大户夜夜笙歌,就连普通百姓,也时常攒下几文,上教坊听个小曲儿,那份惬意自得,远非边陲的苦寒寂寞可比,以往武将回京述职都免不了醉卧温柔乡,舍不得离开,沈英持算是人们眼中的异类了,他出身行伍,性格冷漠刚硬,与那些文官的迂回酸腐格格不入,回京以来,甚少应酬,专心在家缠着夜弦,对于实在推不开的饭局,表现得也十分冷淡,陪酒的艳姬坐到膝盖上他眉毛都不会动一下,让与他相识的官员们暗中咋舌:分明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于是沈大将军专宠一名美男子的闲话越传越热闹,特别是他再一次婉拒了皇帝赐婚,又三天两头告假不上朝,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人们猜也猜得到这位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怕是已经积溺成迷、无法自拔了。
朝臣之间的闲言碎语传到皇帝耳中,都被一笑了之,朱锦恒只要臣子们尽忠尽职,向来懒得管他们的家务事,直到右丞相奏了沈英持一本,说他荒唐淫逸、败坏伦常,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