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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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在与它较量中,得到了那种超然物外的感受,是人世间一切感受都无法抹去和替代的。
人们在诉说它的时候,总带着一种久远忧伤的神情,我从诉说它的人脸上看到一种令人心悸的美丽,这种美丽与孤独与一个久远的噩梦连在一起,留在人们伤感的情绪中。
在一个轻雾缭绕的早晨,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女人消失在那片沼泽地里……事隔二十年之久,我仍然记得她走向沼泽时,身影轻柔如雾,赤裸的双脚从草地上踩过,轻微的响声在草丛里传开,惟有站在远处看雾的我,真正听到了,那个女人的脚步声非常奇特,像人的窃窃耳语,急迫而悠长,让人着迷和充满幻想,她扑进沼泽地的瞬间,我看到了她头上的头巾,好像是粉红色的,我想如果不是被雾罩上一层朦胧如雾的东西的话,那块头巾一定是玫瑰红的。
我靠近沼泽时,我仅看到了头巾的一角,这一只角也渐渐地被淤泥中飘浮的杂草所掩盖,女人的头发,像一把青丝,飘浮在青草上,轻轻拍动了几下,像一张嘴吸面条一样吸进去了。当头发和头巾消失之后,破裂的草皮又悄然地合拢,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这种声音虽然不强烈,但它能穿透人脆弱的神经,使人在片刻间将这种声音刻进生命中,好像将来用刀刮也无法消除的了。
看到这种景象和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不光是我一个人,当时还有晨起放牧的汉巴,和那个女人的丈夫,一个矮小个子的男人,另外还有三四个骑马的男人,站在远处的沼泽地边缘,他们的影子被雾隔得十分模糊。矮个子男人目光垂直地望着沼泽地,他的嘴从我见到他就张着,后来也一直张着,那个样子很夸张,像从几千年的沙穴中挖出来的木乃伊,久久之后,矮个子转身,朝不远的地方正在吃草的马走去,接着其余的几个男人,也纷纷离去。矮个子男人骑上了马,犹豫了片刻,然后就快速跑起来,在远处他的马和另外的几匹马混合在一起,像一群杂乱的黑影,在雾气中跳动,渐渐消失。
我在沼泽地边站了很久,直到太阳出来,阳光将沼泽地上笼罩的雾气全部吸光,沼泽地显出原有的碧绿幽静,远近的花朵明媚地在风中轻摇着……
我注视着那一小块愈合的草皮,想着它的下面的女人……她是谁?她为什么跳进去?然而,后来的二十年中,只要有时间,我总会忆起那个扑向沼泽地的女人的影子,有关她的头巾和头发,都会在我记忆中千百次地回转,放大或缩小,清晰或模糊……
正因为这样,我就想动笔写这篇文字,我想把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形诸文字,把一些事情弄得水落石出,当然不是为了那个我知之甚少的跳进沼泽地的女人,她的事情我知道的太少,对她的回忆仅仅是那天早晨看到的那一幕。我想写或想弄清楚的是,后来我也走进了那片沼泽地,我想把我那些年的事情弄清楚,用这些文字,记载过去也记载现在。
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得太久太久了,像一条水蛭,生长在一潭永远不曾流动的死水里,浑身都长满了潮湿滞重的寄生物。我被包裹其中,我的头脑我的血液我的肌肉和骨架,被包裹其中,我的感觉被浸蚀着,被吞噬着,被摆弄和左右着。我曾无时无刻地想摆脱它们,唾弃和厌恶它们,却又那般地留恋和依赖着它们,我在这种挣脱与依赖之间挣扎,我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拥抱它,我最终窒息,这种感觉极似我当年身陷沼泽对那种垂死的挣扎。
金一天对我说,你应该去找一位心理医生。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平淡地看了金一眼。我开始琢磨,那位心理医生该对我说什么。我觉得挺可笑。
金说:“这个时代,是心长病的年代,心理医生像啄木鸟似的候在一旁……”
为我服务的那位小姐走过来了,她轻柔的声音仿佛在说“旋转了一圈了,你还需要一点什么吗?”我知道服务小姐在开始提醒我,你该走了。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咖啡杯,我竟然一口也没喝地端在手中,而且杯中的咖啡早已凉了。我对自己感到很奇怪,双手捧着咖啡杯,一个姿势地坐了一个多小时,竟然一滴也没洒出来。
我心里的确漫过一丝惆怅,抑或是紧张,觉得自己大概是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我对小姐说“我什么也不需要了”,小姐犹豫一下,不怎么高兴地走了。我望了一眼小姐的背影,立即就改变了主意,我说:“来一杯英国红茶吧。”小姐转过来,对我无比妩媚地笑笑,说:“请稍等。”不一会儿,小姐就端来了英国红茶,她轻手轻脚地有条不紊地倒茶,加精加牛奶,然后离去。我开始喝茶。一杯茶喝完之后,另一位小姐从另一个角落里朝我走过来,对我说:“你用不用去观看夜景?那边有高倍望远镜,把黑夜里的东西看得很清楚。”我不怎么信任地看了一眼窗外,心想这么黑的夜,能看清什么?最多也只能看到像萤火虫一样蠕动的灯火在暗中流动。
我虽然这么想着,但还是起身跟着小姐走到那架与这个幽雅的餐厅极不相称的高倍望远镜的跟前。小姐把镜头调好,我毫无心理准备地一头靠了上去,就朝里看了一眼,我不由地发出一声近似于痛苦呻吟的声音。
“天哪!”
小姐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我,好像对我的呻吟没有什么奇怪,她大概是听惯了这种发自生理受挫之后的声音。
我真的被突然拉近的景象惊呆了,镜头中探索到的人,连他们的皮肤、头发、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比在跟前还更清楚一些,由于放大的原因,使镜中的人有些夸张或者失真。也许是太清楚太明白的缘故,令人难以置信。
遥远的夜空下的一个洞开的窗口,大概是六层或八层楼的一扇窗户里,一个肥胖到了臃肿的女人,看样子有四十多岁,正对着一个坐在沙发里的男人在指指点点,好像气急败坏地在数落着什么,男人的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在看着电视……窗户里的情景充满了生活油腻的味道,这一定是一对夫妻,怎么说也在一起生活了一二十年了,有点腻腻歪歪歇斯底里的味道。女人的表情告诉我这些,她好像很烦,很烦这种生活和眼前这个男人,但又好像找不到一种更好的方法,所以在她挥手投足之间显得生活过于滞重和无奈。
我不喜欢看到这些,生活中到处是这些让人窒息的场景,我喜欢幻想离开现实去幻想,幻想这个被生活和男人压榨的歇斯底里的女人,曾经很苗条很美丽,那个麻木的男人,曾经很潇洒很灵活,他们曾经相爱,如痴如醉。仍然在那扇窗口里,二十年前的他们脸上的表情溢满爱情和幸福,他们的言谈几乎是要将爱情永恒下去……他们那时怎么能想到二十年后,当初的一切都消逝殆尽,剩下的只是活下去的耐力……窗户里的女人朝那个男人扑了过去,他们好像打起来了,女人的嘴张得很大,面孔很扭曲,有很多的泪水,她挥动着胳膊,在抽打滚到沙发底下的男人。由于角度的关系,我看不见那个男人了,只能看见女人不断挥舞的手臂在镜头里起落。
我长吁了一口气,心想,那个女人对生活或者充满了激情,或者已经绝望,否则,她不会如此冲动的。我把目光游开,轻轻转动着镜头,满世界的灯火就如同流星一般在我眼前闪过,一辆BIEK轿车停在一个豪华饭店门口,从上面下来一个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这个女人的背影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她是谁呢?一个陌生的女人,我在远离她几里之外的地方窥视着她,她却浑然不觉,如果我有兴趣,我可以通过这个望远镜,在任意一个窗口毫不费力地找到她的踪迹,甚至她的隐私,也在我的窥视中尽现无遗。其实那个女人早已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正对着饭店门口空洞的灯光大发奇想,这个世界也许有的地方此刻正在发生地震,有的地方正在沉船,有的地方正在搞暗杀,总之,每时每刻中,这个世界在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们肉眼看到的,心里想到的,离真正的现实相差很远,况且这世界被时间控制着,谁逃得过时间的窥视。
想到此,我下意识地朝着身后看看……
当我又把目光对准镜头时,我突然发现另一扇窗口……我本想将镜头转开,但是窗口里有一张面孔,使我产生留下看看究竟的念头。
窗口里有一张脸,特别老,眼睛和鼻子几乎淹没在沉重的皱纹之下,分辨不清那张脸的五官,后来我发现这张老脸的旁边还有一张老脸,比先前这张脸更老,我一时辨不清这对老人的真实年龄,我猜这一定是一对老夫妻,年龄大概在八十至九十之间,他们并排地坐在一个长的沙发上,表情都很麻木或者是沉静。他们在看电视,或者在聆听什么,或者就这么坐着什么也没干。这两张老人的脸,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总想在这两张面孔中找到一种准确的东西,可总也找不准,因为他们的表情几乎全部淹没在年轮的迷茫之中,好像没有什么痕迹了,惟一的痕迹就是老。我想,如果这对老夫妻在二十几岁的时候结婚,到目前这种光景也该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吧,一个人看另一张脸要看六七十年,朝朝暮暮,年复一年,天呀!我不敢往下想……那一定像水蛭或者像青苔一样长在了对方的生命之中,痛苦也罢,幸福也罢,厌倦也罢,恩爱也罢,总是在挣脱与依赖的两者间向前进行着,这就是这对老夫妻面对面观看六七十年的现实。
我哀叹一声,匆匆摆脱望远镜带给我的不良情绪,坐回到拥有英国红茶的桌前。心情老半天在那些面孔里打转转,我觉得我简直看到了现实生活中的我自己。左侧的餐桌上出现了一对男女,很年轻的男女,他们大概在我观夜景的时候就来了,女的披肩发,背对着我,男的正面对着我,他的目光一直专注地注视着披肩发的女人,女的好像在说什么,他的表情偶尔出现一种惊讶,片刻之后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露出的牙在暗淡的光线中显得混浊而暧昧。
这使我不可遏止地想起金,追忆金曾经是否有过这样的表情……我回忆时,过去的事情好像夹在几层的玻璃片中,恍惚而迷离,尽管这样,我敢断定金从来未有过这样的表情,金时常显露出大男孩与老人之间的那种天真与老成的神情,他的牙齿很整齐很白,不管在任何光线下都很纯净,更可贵的是这种牙齿的外面是一张如初放的玫瑰花瓣的嘴唇,真的,我一点也不夸张,金的确有这么一种嘴唇,我当初就是被他花瓣一般的嘴唇和整齐放亮的牙齿迷住的。这当然是时光倒流二十年的事了,至今回忆起来也是十分清晰的。那时金还是一个纯情的小伙子,成天站在城墙上的荒草丛中,望着远方唱《草原之夜》那首歌,唱得十分动听。那时我在戈壁滩上,我老梦见他穿着一件鲜红色的春秋衫,在遥远的地方对我唱歌。
我说,拥有这样一种牙齿和嘴唇的男人,一定很不错。金笑了,玫瑰花瓣发出红润的亮光,在轻轻翕张着,久久没有合上,牙齿在其中闪动,金的脸上就呈现出那种大男孩与老人之间的那种神情。我和金就在这种情景下有了第一次的做爱。金搂着我的时候,我有一丝顾虑,我问金,疼不疼,金语焉不详地说:“我不知道,大概,或许……”金在大汗淋漓之后,支起身子,惊慌失措地望着我说:“并没有进去,你还是处女!”
我和金讶然相对,而后大笑不止,我仍然还是处女。
那一年我十七岁,金十八岁。
从那以后,我去了戈壁滩,金留在原来的城市里。金成天忧伤地唱那支歌,我那时正好在这支歌诞生的地方放牧。在戈壁滩放牧的期间,我总追寻着这首歌的旋律,每当听到这首歌,我就从心底里溢出强烈的思念,在无尽的长夜里,不断地追忆那一次没能实现的痛感。在孤苦无告的夜里,我想着金,想着他只需触手可得的玫瑰一样美丽的唇和月一般的牙齿……
我从戈壁滩上回到这座城市之后,金已经不再唱那首歌了,他的嘴唇变得暗淡无光,牙齿也变得斑驳有痕,那种大男孩与老人之间的神情也变得模糊不清了。金结婚了。在他二十四岁那一年结婚了。金告诉我的时候,牙齿好像在咬着什么,声音显得很虚幻。
我不由看了他的嘴唇一眼。
我哭了。
那天刮着风,泪水流出来就被风吹凉了。我们站在城墙上,墙沿上的荒草在风中窸窸窣窣地响。金拉着我的手,五个指头嵌进我的指缝里,很有力地握住。我的心被金的手挤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