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by 静静行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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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志飞换上一身脏兮兮的衣裳,铭远奇道:“你干啥?想去投奔丐帮了?”志飞笑骂道:“见你的大头鬼,我是想去鱼塘里抓两条鱼来晚上吃。”铭远连忙制止他:“行了,我又不是为了吃鱼才来找你的。”铭远知道,即便是过年,山里人家待客一般也就是香肠、腊肉,遇到贵客杀只鸡鸭也尽够了,鱼塘里的鱼,人们通常只养来卖钱,自己根本舍不得吃,志飞家的鱼,很可能就是为了给志飞挣学费的。志飞说:“少废话,跟着我去看看就行了,我又不让你下水。”说着把一个小鱼篓挂在了自己腰上,拖着铭远出了门。
到鱼塘边时,志飞身后已跟了一帮小孩子,个个穿着簇新的衣裳,嘴里嚷着“哦,志飞哥要抓鱼喽”。志飞脱了鞋,挽起裤腿,弯腰捧了些水浇在自己腿上,使劲搓了几把,嘴里哆嗦道:“狗日的,还真他妈冷。”铭远又劝道:“你就别下去了。”话音未落,志飞已左手抓鱼罩,右手握条细竹棍,跨入了水中。
冬天鱼儿都躺在水底睡大觉,打鱼人便用小竹棍划水,把它们惊醒,鱼儿惊慌逃窜时,多半会在水底搅出一串串浑黄泥花来,这时打鱼人就得眼疾手快,把手中的鱼罩猛地罩下去。鱼罩多用细竹条编成,状如圆桶,只是比桶粗很多,且上下都是空的,顶端绑一横杆,作把手用。鱼罩罩下去后,打鱼人便弯下腰,把手伸入罩内,抓住无处可逃的鱼儿。望着志飞在水中走来走去,娴熟地做着这一切,坐在塘边的铭远感到有些恍惚起来,眼前的志飞,竟化作了铭心的样子。
“呆子,接住”一团东西闪着亮光飞了过来,铭远手忙脚乱去一把抱住,却是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足了两斤重,噼里啪啦甩了铭远一身的泥水。一帮小孩子围上来,欢呼道:“好大的鱼,志飞哥,你好棒。”
志飞爬上岸,满脸得意地笑着,从铭远手中接过鱼,放入鱼篓,说:“够我们晚上吃了。”铭远苦着脸道:“你看我的衣裳,给你弄成啥样了?”志飞嘿嘿笑道:“谁叫你三魂少两魂的,活该。”有淘气的小子拍着手笑着嚷:“哈哈,呆子。”志飞一把将他揪过来,拧着耳朵训斥道:“呆子是我叫的,你得叫铭远哥,听见没有?再敢乱叫,我拧下你耳朵。”铭远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到了家里,志飞赶走了一帮跟屁虫,给铭远找来一身自己的衣裳,舀了热水,让他洗澡换上。
铭远正冲洗着身子,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自己,铭远回过头,笑道:“你今天咋这么生猛了?小色鬼。”志飞低声道:“我不管你咋说,我现在就要你。呆会儿他们回来就不方便了。”天很冷,两具年轻的身体却很热,在氤氲的水汽中闪动着红润的光泽,纠缠在一起……
傍晚时分,志飞的父母和妹妹们回来了,见到铭远,都很高兴。晚饭有腊肉、有香肠、有辣子鸡、还有一道又香又辣的豆瓣鱼,昏黄的煤油灯下,屋子里一派欢声笑语,两只狗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争抢肉骨头,也显得很快活。
第二天起床时,志飞母亲抱怨儿子:“铭远来了,你也别整夜光说话不睡觉啊,你看看,你把人家眼圈都熬黑了。铭远还要住两天的,啥子话不能留到明天说么?”志飞坏坏地笑着,冲铭远吐了吐舌头。
早饭后,父母叫志飞跟他们去给一个表叔拜年,让铭远在家里玩,说他们吃了午饭就回来。铭远说:“没事没事,你们尽管去好了。”志飞不愿去,父母就骂他:“你一年半载难得回来,过年还不去,人家会说你不懂礼节的。”铭远帮着劝了一通,志飞答应去了,临走前给铭远找来几本破烂的杂志,让他翻着解闷儿。
志飞一出门,他两个妹妹便神神秘秘地笑了。铭远问她们笑啥子,小妹妹便笑道:“我那个表叔要给我哥说媳妇儿呢,那女子是他的一个侄女儿,也在城里读中专,我看见过,长得可好看了。”铭远淡淡地道:“哦,好事呀。”心里刚刚升起的阳光,顿时被翻滚的乌云彻底遮蔽了。
吃过午饭,铭远说自己要回家了。志飞的妹妹一再挽留,铭远说家里只有父亲一人,自己放心不下,一定得走。小妹妹说:“你不是说要住几天的么?”铭远勉强笑道:“我没说啊,是你爸妈以为我要多住几天,我跟你哥说了,这次只能住一天的。反正以后还有机会来嘛。”小妹妹又说:“那你等我哥回来再走吧,你这么走了,他回来要骂我们的。”铭远说:“不会,他晓得我要走的。再等下去,我回家就得走夜路了。”
来时轻轻松松,去时脚步沉重,一路上,看到熟悉的山坡、树林、岩石和飞瀑流泉,眼前总会出现与志飞同行时的情景,铭远的眼泪一次次淌了下来。
回到家,父亲奇怪地问:“你不是说要出去几天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铭远说:“出去也没啥好玩的。”父亲说:“小七他们回来了,才来找过你呢。铭心跟他们打牌去了,你去不去?”铭远想了想,闲着也是难受,于是去找他们玩去了。
小七、黑子、山娃一帮人这次回来,带给山里人无穷的惊怪,村里也顿时热闹起来了。小七们人人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衫,还带回来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山里人看花了眼。铭远晓得那些衣裳、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全是城市地摊上的垃圾,却也不去说破,他完全理解这帮伙伴渴望得到乡亲们尊敬、羡慕的心情。但看到这帮家伙果然象父亲说的鼻子朝天,铭远又感到好笑。见了铭远,小七等人虽不翘鼻子,但也没了过去的谦恭。
小七带回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轰动了整个村子。可惜折腾了好半天,才调出一个台来,画面比黑豆都要糊。但这已经足够让全村人吃过饭就往他家里跑了。铭远进了门,根本没抬眼皮去瞧那台破电视。小七脸上明显现出了失望的神情。
铭远问他们在深圳做啥,小七失落的脸上又有了神采,比手划脚地说,他们都在一家大厂里干活,厂里有200来人,老板还是外国人呢。铭远问他们厂生产啥东西,小七说是服装,他们几人只是搬搬东西,每天就有十多块钱好赚。铭远暗想自己猜得没错,这些人也就卖卖力气而已,于是问:“你们这样打工,以后想做点啥呢?”小七说:“多赚点钱,回来盖房子啊。”铭远没再多问,心里却为这些儿时伙伴忧心起来:他们在外边混上几年,是可以回来盖座房子。可是他们看惯了都市的生活,还能安安心心回来住在那房子里吗?等他们的一身力气被榨光了的时候,谁又能安排他们未来的生活呢?
小七等人回来后,不到10天便又出去了,带走了村里人一大堆羡慕和嫉妒的目光。这一来一去,也坚定了留在村里余数不多的年轻人外出淘金的念头。
小七走后这些天,铭心家变得再次不安宁起来,铭远好几次听到弟弟屋里传来小月摔摔打打的声音,夹杂着小月怪铭心“没用”的咒骂。铭远听得心里难过,但是自己心里还有更难过的事,因此没心思,也管不来他们的事,只能当作没听见。
没等过完元宵,铭远也不等志飞,便独自返回了省城。
(十)
开学快一个月了,志飞一直没来过。铭远却已顾不得为这事愁闷,另一件事情更让他窝心透了。
上期期末的一天,老家干爹来学校看过铭远。这位当年的公社书记,如今已高升为县里一位局长了。干爹恪守着他的承诺,从铭远上大学起,一直负担着铭远的学费。当然,当年他资助铭远上大学,也上过报纸。
见到恩人,铭远既高兴又感激,便向秋锋借了几十元钱,带干爹到了校门外的一家小酒店,点了几个菜,陪干爹喝了一斤白干。干爹笑眯眯地望着铭远,说:“铭远真的出息了。刚考上大学那会儿,你见人就脸红呢。现在会说话,酒也能喝了。呵呵,好嘛。”铭远一边给干爹斟酒,一边说:“都得感谢您哪,要没有您,铭远哪能上得起这学?”对干爹,铭远是打心眼儿里感激的。酒足饭饱时,干爹问:“铭远,你毕业后打算留省城,还是回家乡呢?”铭远微感意外,搔搔头说:“毕业还早呢,我没咋想过。”干爹说:“也该早点做好打算了。听说想留省城不容易啊,咱又没啥靠山好找。要说回县城呢,其实也不错的。至少我可以帮你找个好单位。”铭远就迟疑道:“干爹的意思是?”干爹说:“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县政府王县长有个女儿,高中毕业的,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她妈妈问我,有没有认识谁家的小伙,要人好又有出息的,让我给她介绍。我想来想去,还就数你合适。王县长这几年上得很快,大家都说,再过两年,肯定就到市里了。这可是门好亲事啊。你看咋样?”铭远想了想,一时委实没个主张,就说:“这不是小事,您让我好好想想再说吧。”
回到学校,铭远跟秋锋说起这事。秋锋骂道:“别听他放屁。你好不容易爬出了穷山沟,又跑回去给他做升官的垫脚石,疯了啊?”铭远不愿把干爹的话当作歹意,但让秋锋这样一说,心里却也感到有点疙疙瘩瘩。秋锋又说:“他一个小县长算个屁。等你毕业时,找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别人的事我不好说,帮你我不说二话。放心吧。”
铭远又打电话给志飞,对他讲了这事,志飞也跟秋锋一样的态度,让铭远别上当。
第二天,铭远去车站送干爹时,就说自己好不容易来到省城,不想再回去工作了。干爹问:“你都想清楚了?不再考虑考虑?”铭远说:“想清楚了。”干爹脸色就有些暗了,给铭远看见,心也跟着暗了。
这次回学校前,铭远去了趟县城,给干爹拜年。干爹一家态度的冷淡,是他未曾预料的。坐了不一会,铭远说要告辞了,别人也没太留他。走在县城大街上,铭远觉得嗓子眼里给人塞了团肮脏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离开县城前,铭远去一个中学同学家借住了一宿。这位同学高中时跟铭远住一个宿舍,两人关系很好,铭远缺衣少食,常常穿这同学的衣衫,吃他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如今两人见面,格外亲热。同学听他说起自己的烦恼,就说:“你的选择没错,都进了省城了,还回来个毬啊?”同学的叔叔正好是干爹的秘书,对干爹的事知道得不少。同学说:“你晓得吗,他那次去省城,跟你说的是去出差,顺便去看你,其实他是特意去找你的。他想卖啥子药,我不说你也该猜得出来了吧。”铭远说:“不会吧?”同学冷笑道:“还不信?你这书呆子。那老狗日的有次在我叔叔家喝多了,放了通臭屁,说有人连狗都不如,你喂了狗一块骨头,它还会朝你摇尾巴,人你给了他再多好处,他也不会记你一点好。当时我也在场,晓得是在说你,把我气坏了。听我叔说,他在跟县里另一个局长争县府办主任的交椅呢。”这一番话,让铭远气得直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次回到学校,铭远向秋峰借了几百块钱,交了学费。以往开学前后几天,干爹就会把学费给自己寄来。这一回,铭远想收到他的钱,一定要马上退回去,并且告诉他,欠他的情以后一定会还,从今往后再不需要他的“赞助”了。然而开学了一个多月,铭远并没有收到汇款单。原先以决绝的心情,拉开了架势,准备击出漂亮的一拳,结果对手没有出现,面对的只是虚空,铭远一口气吐不出去,全憋在了自己胸口。
不过心情阴也罢,晴也罢,日子总得一天天去过。随着专业课程的增加,学习任务比过去繁重了很多,以铭远的底子,学起来难度不算大。但他的时间还是很紧,不是为了忙学业,而是为了忙生计。来自干爹的财源断了,弟弟铭心如今只顾自己的小家,父亲又年老力衰,一切只能靠自己了。铭远接了好几份家教,整天奔波于省城好几个方向,去挣钱养活自己。请他做家教的人家都有殷实的家底,孩子却多半不争气,铭远每每对着那些“少爷”、“小姐”们,心里充满了厌恶,但是为了五斗米,却无法不折腰。
其中一家的男主人是市里某部门的干部,手中握有相当的实权。铭远不知道他是如何爬上今天的位置的,但是知道他也是农村人,当年也是大学高才生,于是心中对他充满了敬意。或许是惺惺相惜,这位男主人对铭远也颇有好感,与铭远称兄道弟的。每次铭远给他那捣蛋儿子上完了课,他都要留他吃饭,并且陪铭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