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录:女宦官的宫闱秘事-第1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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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庠点头道:“正是啊,看这内容,父母抚养十数年,一夜之间只剩了她一个,手上又沾了鲜血,全是因爱而起——这不就是黄郡守的女儿,黄梓瑕的自白书么?”
禹宣默然点头道:“而且,我与黄梓瑕常在一起,十分熟悉她的字迹,这……确实是她亲笔所书无疑。”
“你确定吗?”黄梓瑕用力深吸一口气,将这张自白书拿在手中,“请问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张自白书的?”
禹宣望着她坚定的眼神,那里面毫无犹疑的神情,让他一直秉持的想法,终于开始动摇起来:“在……黄郡守的坟墓建好的那一日,今年的四月十六。”
“那么你拿到那封所谓‘自白信’的情况,是不是你在墓前自尽,被齐腾所救的时候?”她反问。
禹宣点点头,在这一刻,因为她口中的“自尽”二字,他忽然觉得后背一僵,有一种冰凉无比的尖锐痛感,沿着他的脊椎而上,最后狠狠刺入他的脑中——
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恐慌,让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那么,那封信又是如何出现的?你说是你在被救回家之后,忽然出现在案头的。可毫无异样的家中,到底会是谁潜入,什么也不干,单单只给你送了这么一封信?”
禹宣的气息,沉重而挤出,仿佛濒临死亡的兽。他看见了自己最害怕的东西,正在一步步,毫不留情地进逼,降临,直至将他彻底摧毁。
黄梓瑕的声音,清晰而决绝,一字一句,传入他的耳中:“自成都府出逃之后,三月至京,四月黄梓瑕身在京城,正隐姓埋名、协助王爷破解王妃失踪案,何曾有机会给你传送信件?”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沐善法师,淡淡说道:“法师大名,令成都府所有人称颂。人人皆知您佛法无边,能转变人的心绪思路。所以我在想,禹宣当时为何而自尽,齐腾又为何而请您到刚刚被救回的禹宣身边,而您又对禹宣做了什么,我也能猜出一二。”
沐善法师双手合十,看着夔王的神情,那一双眉毛倒挂下来,一副悲苦的模样:“阿弥陀佛……齐施主当日邀我上门,说是朋友欲寻短见,请我救他一命。我过去时,禹施主果然性情激烈,难以遏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岂能坐观,于是便让他忘却了当前最可怕的那场前尘往事。”
千枝烛灯座灿烂无比,在此时的夜风中摇曳出万千乱影。
众人的目光望向禹宣,却都无法出声,只看着他的面容。他望着沐善法师,脸上仅存的一点希冀,就像春雪般渐渐消融,只剩得绝望与痛苦一点一点蚕食了他面容上的所有颜色,留下一片惨白。
在一片死寂中,黄梓瑕只觉得心口茫然的痛,茫然的恨,可又比茫然更让她觉得绝望。
她望着禹宣,望着这个自己少女时曾不顾一切爱过的男子,忽然因为心口的绝望而大恸,几近狂乱的情绪,让她抓起李舒白写的那张自白书,向着禹宣狠狠扔了过去:“是啊,你忘却了,连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恶行,都忘了!”
她身体颤抖,思绪紊乱,喉口嗬嗬作响,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你写下自白书,放在自己屋内自尽,却还妄想着保存自己的名声,只敢用黄梓瑕的字迹写!这分明就是,你自己亲手写下的自白书,却在你忘了一切之后,作为黄梓瑕的另一个罪证,牢记在心中!”
众人不知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一时都是大骇。
李舒白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却什么也没说,只回头对众人道:“黄郡守及夫人对崇古有大恩。”
众人纷纷点头,赶紧做出叹息的表情。
唯有禹宣怔怔望着黄梓瑕,那一张惨白的脸上,黑洞洞的眸子毫无亮光。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摇头,用喑哑的声音说道:“不是的。”
黄梓瑕听着自己颤抖的呼吸声,张大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出来。她只能狠狠地瞪着他,急促呼吸。
“我不是故意要假装黄梓瑕的字……那时,我想要追随郡守一家而去,心绪激荡,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写下那种字体,完全是无意识的……也可能,是我那时在心里,一直,一直在想着……她。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字,我曾无数遍替她抄写文章,我可以连错字也和她错得一样……”他说着,那艰难的声音,虽依然干涩,却显得越发清晰起来,“还有,你之前说,我不再需要利用仇人黄郡守一家了,于是搬出了郡守府……其实,不是的。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个一句话让我家破人亡的小女孩,就是黄梓瑕……”
他流落为乞儿,一路随着流民南下,后来在成都府被书塾里的几个先生接济,引荐给郡守黄敏。
黄敏十分钟爱他,见他流亡中连自己名字都记不真切了,便给他取名禹宣,又将他带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阳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黄梓瑕。
背阴中生长的苔藓,第一次遇见日光下肆意绽放的花朵。他被年幼的黄梓瑕迷了眼睛,几乎无法直视她的光彩。他跪在地上帮她捡拾怀中掉落的菡萏,碰触到她沾了荷塘淤泥的裙角,他也忍不住握住了,抬头仰望着她。
她的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容,清晰如镜。他从此下了决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双眸中。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仅有三年。虽然母亲悬梁自尽的那一日还时常在他梦中出现,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长,有了吃饱穿暖的生活,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有一座爬满薜荔的小院。
还有,他倾心仰慕的那一个少女,黄梓瑕。
三年后他考中了举人,春风得意地回到义父母的身边,他想自己或许终于能有机会了,于是试探性地,向义父母提起了,想要与黄梓瑕在一起的可能性。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义父母就做出了决定,让他搬离郡守府,去往蜀郡给他置办的宅子。
相比于热烈明晰地与父母争执的黄梓瑕,他对义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离郡守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庆祝他乔迁新居时,相熟的一群人约他出来喝酒,一直闹到入夜。外面的雪细细下起来,他离开醉得东倒西歪的朋友们,一个人踏雪回家。
他特地绕了远路,到郡守府的外边,在热热闹闹的街市之上,仰头看一看黄梓瑕的小楼。
小阁之上的灯火,熄灭了。
他倾心爱慕的那个女子,已经安歇了。
他含着笑,站在雪地里,回头看着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买卖的人也都收拾了东西回家了。唯有街边一个唱皮影戏的老人,还在纱屏之前,演着小短戏。
第216章 灼眼芙蕖(4)()
他本已经走过去了,又怜惜老人不易,转回来在纱屏之前放上了一些钱。他听到老人唱到“长安光德坊”,记忆中那些遥远的东西,被微微触动了。
于是他站在雪中,抬头看完了整出戏。
大雪纷纷压在他的发上、肩上,他却毫无知觉。
他看着自己家破人亡的这一场血泪,成为了街上的一出戏,成为别人口中一个消遣的故事,只落得所有人都赞叹一声“黄梓瑕年少聪慧”。
黄梓瑕。
他遇到的,日光下肆意绽放的夺目花朵。
他的兄长杀妻案,本已经要结案了。他的一家,苦尽甘来,终于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可为什么,十二岁的她在旁边喊了一声“爹爹”。
他的母亲悬挂在横梁之上,似乎还在轻轻晃荡。窗外初升的朝阳斜斜地从窗棂外照进来,染得他母亲的整个身子、他家整个破败的屋子、他所处的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血红。
他刚从梦中醒来,还迷茫的脑子,只余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母亲的身前,呆呆地抱着她的腿,发现她已经完全冰冷僵硬了。
父亲死后,没日没夜织布操劳,终于将他们两人养大的母亲;虽然家境贫苦,可依然咬牙送他开蒙,还给他买上好笔墨的母亲;曾笑着对他说,我们一家人以后团圆美满,开心过日子的母亲;在哥哥被处斩之后疯癫狂乱的母亲,无声无息地吊死在了他睡梦之时。
他没有家了。
他把母亲从梁上搬下来,把她拖到床上,仔细妥帖盖好被子。他把眼睛闭上,靠在她的身边,想着,就像睡着一样,永远也不要睁开了。
然而这一夜的雪,沉沉压在他的身上,让他仿佛又感觉到了,自己那时冰凉得仿佛全身血液都停止的感受。
他不知道自己在郡守府外站了多久。直到天亮,有人开门出来,看见他之后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去身上的雪,却发现下面的雪已经化了,又重新冻成冰,和他的衣服皮肤深深地冻在了一处。
他在眼前恍惚的黑暗之中,模模糊糊看见她的面容。
他倾慕的女子,他荒芜人生中最灼眼的花,他的黄梓瑕。
他的至仇,他的至恨,他的至爱。
那一夜的寒冷,让他病了许久。
他不想再见黄梓瑕。她过来探病的时候,他将书本压在自己的脸上,任凭她唧唧喳喳怎么逗弄他,他也依然没和她说一句话。
她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于是沮丧地坐在他的榻边,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般出去就疏远了,不理我?
他闭上眼,沉沉地说,阿瑕,你要是不会查案就好了。
她生气地离开了,因为他一句话就抹杀了她的所有骄傲。而他也第一次没有挽留,任由那道裂隙存在他们之间。
因为他想,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身体稍好一些之后,他到明月山广度寺,去聆听佛法。
在那里,他遇见了齐腾,为他引见了沐善法师。不知为什么,在心里藏了那么久,原本打算一直腐烂在心里的那些东西,却在沐善法师的笑容之中,全都倾诉了出来。他说到黄梓瑕,说到黄郡守,说到自己的母亲。
最后沐善法师问,你心里有一条毒龙,既然无法抑制,何不让它大显神威,以求终得内心安息?
他茫然起身,走出沐善法师的禅房,走过粉墙游廊。
他看见碑刻上清清楚楚的那一句诗——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然而,他已经没有办法。他心里那条剧毒的龙,已经夭矫地冲出他的身体,叫嚣着激荡他全身的血脉,迫不及待要去迎接那鲜血淋漓的快意。
禹宣讲述到这里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沐善法师身上。
“阿弥陀佛……禹施主自己未能定性。老衲还望以毒攻毒,一举摧毁心魔,谁知你竟会错了意,如今徒惹出一场大祸!”沐善法师垂目低头,合十道,“当初在齐施主家中看见禹施主,老衲还以为你是还未忘却之前仇恨,所以才自寻短见,却不知你竟是心生歹意,要杀恩重如山的义父母了!”
李舒白见他立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知道他必定早已准备好说辞,其中必定有内情。但此时禹宣案件尚未完结,他也不说破,只冷眼旁观。
禹宣也不在意沐善法师,他苍白的面容上浮出一丝绝望的笑意,乌青的唇形状依然美好,只是令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觉惨淡。
他离开了广度寺,买了一块玉,重又去讨好她。在与她商量设计玉镯的时候,他的眼前,在一瞬间闪过齐腾随身携带的那一条阿伽什涅。
鲜红如血,飘忽如烟。
阿伽什涅,龙女一念飘忽所化,往往出现在死于非命的人身边。
“就两条鱼吧。”他在纸上画了两条圆转的小鱼,慢慢地说,“你和我就像这两条小鱼一样,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转成一个循环,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永生永世。
他从齐腾的手中拿到了鸩毒,点在了镯子内部的三个小凹处,将蜡烛滴上,削平,似有若无的三点微黄,完美地融合在羊脂白玉的颜色之中。
这不祥的镯子,便就此戴在了她的腕上。
在听说黄家有意将她与王蕴的婚事提上日程之时,他与她打赌,诱使她如往常般买了一包砒霜。在雪后梅开的那一日,他看见了她的叔叔和祖母来访,猜测他们必定是来催促婚事的,于是他在帮她抱过满怀的梅花之时,捏一捏她手上的镯子,不动声色地找到鱼眼,用花枝挑开了那一处的蜡。
她与祖母携手同去,亲亲热热,笑颜如花。
他抱着满怀的梅花,从她家的花园中走出,走过他曾长久凝望的她常住小阁,走过他们初见时的枯残荷塘,走出郡守府。
在寂落无人的后巷,他伫立在长空之下。初春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