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重返普罗旺斯-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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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第一声惊雷响起前的瞬间,是你匆忙赶回家,拔掉你的传真机、电脑、应答机、音响和电视机电源插头的惟一机会。一旦风雨降临,天边亮起的闪电擦过耳畔,再想去切断你家里的电源,恐怕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会发现,你的所有的电源信号突然疯狂地变得紊乱——是自然界对高科技最彻底的愚弄和打击——这紊乱是如此迅猛,足以损伤任何最敏感的仪器。就因为这个,我们损失了两台传真机,还有一台应答机也患了重疾,一直时好时坏。
在这风驰电掣、霹雳纵横之中,最令我们欣慰的是,我们可以和大自然如此亲密地接触,从而便于用心地去欣赏大地的景致。雷声滚滚而过,在房屋的周围卷起一个个巨大的声音的漩涡,然后悬空爆响,房顶的瓦片被震裂开来。山谷像一个大功率的扬声器,将雷声放大得震耳欲聋。闪电沿着山脊曲折蛇行,放出锐利、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每一块细石和每一株弱苗,映白了宁静的夜空,在天幕上刻画出一幅壮美的石版画。小狗异常乖巧地偎在我们身边,支棱着耳朵,为这时能在屋中躲过这场灾难而暗自欢喜。我们借着微弱的烛光就餐,心下也庆幸着窗外的围墙还算牢固。风暴狂野地奔腾、咆哮,沿着山谷疾驰而去,声势渐衰,带着最后闪动的一缕光芒,缓缓消失在远方高耸的普罗旺斯山的背后。
天气开始变得凉爽、潮湿,大地上腾起一层温润的气息,空气浓厚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第一滴饱满的水滴“啪”地跌落了,砸在地面上。只几秒钟,雨滴汇聚成了瀑布。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一幕幕或薄或厚的水帘,在露台的砾石上凿出一道道沟槽。在雨中,植物被压打得紧贴向地面,昔日的花坛被淹没成一片汪洋,只有屋外的桌子上溅起了一株株漂亮的水花——积蓄了两个月的雨水,就这样,在半个小时内倾泻而出。不多时,雨停了,停得就像它来时一样突然。我们蹚着水来到露台,抢救出一把被暴雨击倒而变得湿辘辘、脏兮兮的阳伞。
次日清晨,天空恢复了往日的晴朗,云淡天高,阳光明媚,大地清新如洗,水蒸气开始蒸腾。待到傍晚,整个村庄已经变得像从前一样干燥,仿佛暴风雨从未来临。然而在房间里,大暴雨的痕迹依然存在,它停留在管道、水箱和一切垂直物体的U型缝隙里。已潜入地下的洪流汩汩作响,波浪由往日温柔的拍打变成了狂放的撞击,卷下松动的泥沙。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厨房里那些曾经被浪费的东西——形状古怪的各种碎片、随处倾洒的茶叶末子——顺着管道,从盥洗室的洗碗槽里沉渣泛起,令那些已习惯了乡村的平静的游客们颇为惊异。哇!他们惊叹道,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些。
然而,这些还都只是普罗旺斯不同于其他乡村的一个小侧面。去年夏天的一个周日,我妻子一路摇着头,从库斯特夫市场回来。她被别人找去从一个小摊上买了盘小胡瓜花,这种东西可以剁成酱来做馅或炸着吃,味道很好,是夏末时节人们非常喜爱的一种食品。“我想要半公斤这个。”她指着说。
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小摊主不耐烦地从摊位后的一卷塑料袋中“唰”地抻出一只。“当然,夫人,”他问,“要公的还是母的?”
前不久,我们的一位客人一不留神做了个很奢侈的动作——闲谈中身子忽地向前一倾,把一杯红葡萄酒泼在了裤子上。第二天,他拿着这条裤子去干洗店。店里的女老板将裤子展开,平铺在柜台上,用十分专业的眼光检查完上面的污渍,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污渍倒是能洗掉,但你必须用酒将它再洗一遍。是用法国新堡葡萄酒,还是吕贝隆葡萄酒中的某一种呢?我们的客人吃惊地问。女老板进行了一个简短的演讲,说明了各种葡萄酒对衣物上的污渍在洗涤能力上有哪些不同。若不是后来进来的一位顾客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肯定会对哪年的葡萄酒能洗哪款裤子作出进一步的说明。
我的朋友牢记住了女老板的话,然后回到家。他发誓,要用全欧洲、甚至全美国所有重要城市出产的葡萄酒来洗涤他那条被弄脏的裤子。可是,这玷污了他裤子的葡萄酒到底是什么牌子的,却成了个大问题。他决定,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一定得在裤子上贴上标签,以便对各种葡萄酒的洗涤能力有个鉴定。
热爱普罗旺斯的人们总会给你忠告,教你许多真知灼见,在你卤莽前行的时候一下子将你从迷途中挽救出来。作为一个不知深浅、轻率地就想写写普罗旺斯的外国人,我经常被各种好心人在墙角或其他地方擒获,并授以教诲。他们晃动的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子下面,以纠正我的各种错误。现在,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这种口诛“指”伐的方式,不管讨论的题目是柠檬怎样做好吃,还是野猪如何交配。对此,尽管我经常能拿出确凿的证据,但这些证据一般会被排斥在辩论的范围外,不予理会。我的老师们不屑于我用事实来混淆他们的清晰的思维,不管我们争论的进程如何,他们总有最后的说法。
行车历程(3)
我犯过的一个最严重的错误,是我在说吕贝隆(Luberon)中的“e”这个字母时带上了乡音,这虽然无碍大体,但绝对是缺乏教育的表现,这激起了普罗旺斯的语音纯正主义者的极大的愤慨。我收到了一大堆斥责我的信件,似乎也听到了他们手指关节的敲击声。他们在信里引经据典,拿出了比如让·吉臭诺和亨利·博斯克的话,并要求我以这些绝对没有歧音的优秀人物为榜样。
此后的一天,法瑞苟勒先生,一位自诩的语言学教授,对我的其他几种语言进行了一项莫名其妙的测试。尽管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带了几本工具书。
表面上,这些书使我拥有了一批学识渊博并具有权威性的同盟军。在《拉罗斯辞典》中,在国家地理学院绘制的地图上,在《法国山川及河流名称语源学辞典》中,在沃克吕兹的米奇林地图上,吕贝隆中的“e”都标有重音。这都是些重量级的出版物,是正规严肃的人们编篡而成的正规严肃的记录。这次我坚信,胜利一定非我莫属了。
但是我错了。我收到了一份从法瑞苟勒那儿换回来的通知书,同时就仿佛看到他噘着嘴的样子,不时地还从鼻子里不可一世地喷着气。
“好吧,”我最后不得不让步,“就算你说的对,法瑞苟勒,摩塞尔……”
“哼,”他说,“巴黎人,所有的巴黎人。他们懂什么?”
唉,可怜的巴黎人。尽管他们是法国人,但仍被当作外国人看待。人们对他们保持着怀疑和嘲讽的态度。他们平时狂妄的神情,对权威谦卑的姿态,他们鲜亮时髦的衣着,闪闪发亮的轿车,他们只从面包房里买面包,这就是巴黎人。一个极为贬义的词汇——巴黎人主义(parisienisme)——正在逐渐溶入地方方言之中,用来描述那些潜藏在普罗旺斯生活中的不受欢迎的影响。人们谴责这些影响,说它们企图扰乱他们的自然法则。
去年,这里广泛流传着一个巴黎人的笑话。他就住在这个自视高雅的村子的一个避暑建筑里。那建筑被称作南方的圣日尔曼人(St Germain sud)。他向市长抱怨他住处周围的噪音,说那些蝉鸣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干扰了他的午睡。在那些昆虫毫无顾忌地摩擦大腿的声响中,谁能安静地入睡?
你能想像得出市长是如何面对这场市政危机的。他放下了手头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召集了一批人,专门成立了一个捕蝉小组,配备了精良的渔网和杀虫剂,在灌木丛中蹑手蹑脚地寻找,小声地学着鸟叫,高度戒备,随时准备向蝉们发起突袭。
当然,如果你不很自信的话,这很可能是市长对这个巴黎人提出的可笑的、永不可解的问题,给出的一个普罗旺斯式的回答:由当地精英组成的这个小组,给了他一个地道的耸肩动作(full shrug),以表达他们内心那极度的轻蔑。
当你的身体对这个笑话作出反应之前,你的心一定已被创造这个故事的人所倾倒。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皱皱眉头,略微歪一下脑袋,这表示你并不相信这个巴黎人刚才对你说的话,这简直愚蠢透顶,整个一个白痴。在他重复这个故事之前,有一个短暂的间歇,他会抓住这当儿复述一下他的结论,并观察你到底被激怒到哪种程度。有可能他认为你是个聋子,或是个比利时人,所以对他纯正口音感到困惑。不管他怎么想,你现在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这是彻底颠覆他和他的谬论的最好机会。你完全可以像那位市长那样,以一连串和谐而流畅的耸肩来抒发你的不屑。
一、 紧闭上嘴,下巴却绝对不能拢住。
二、 眉毛完全竖直,头往前探。
三、 肩膀提到耳垂的高度,肘部侧翻,双手伸出,手掌向上摊开。
四、(随意地)发出短暂然而却意味深长的声音,这声音介乎于肠胃胀气和叹息之间,就在你将双肩还原到稍息的姿势之前,一股气流从你的双唇间一呼而出。
这简直太像瑜珈功了,这种练习方式,我已经看过不下几百次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一向被视为用以表示不同意、不赞成、辞职、鄙视或者终结、解散等等。就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能与耸肩相媲美的动作,也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能对应它的动作。正是因此,对于像我这么个对法语的掌握颇不完美的人来说,这个动作真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和意义。一个完美的耸肩动作,其意义远胜过十万卷书的内容。
我此刻正躺在一家美容院的手术台上。不久前我刚到卡瓦永时,就被一份报道深深吸引了。那是份关于某种高效复杂的美容拉皮(是绷紧面部皮肤以消除皱纹的手术)的报道。这份报告张贴在博尼萨河源头的公厕内。我对之一直记忆犹新。这些地方一般位于不很显眼的地下,冬天阴冷潮湿,夏季酷热难当。但在这里,虽然没有什么装饰,却很实用。
变化发生了——只有离开一定距离,你才能欣赏到那充满戏剧性的变化。这个公厕的顶部,是一个宽大的圆型土台,里面种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在花丛中央,有一尊洁白光滑的裸体石雕像。她的脸微微侧向一边,以便躲开直射的阳光,表情意味深长,使人感到伴着那哗哗的流水声和如厕的快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说,这尊造型优美的雕像,都属于卡瓦永风光的点睛之笔。
在这些颇具冒险精神的人当中,有一位侍者。他负责根据游客们的性别和需要,分流他们去厕所的不同部分。为了感谢他的帮助,他们常适当地给他一些小费。他是这里最令游客惊异的“设置”了。
接下来,是对设备的选择。法国是一个决不拒绝各种先进技术的国家,从协和飞机到消除皮肤黑斑的电子仪器。在这里,你可以在那一排排让你眼花缭乱的卫生仪器中,找到你需要的东西。在诸多被分隔成小间的自动消毒室里,你还可以调节某个开关,让你的座位产生热量,来抵御冬天的寒冷。
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卫生洁具发展过程中的一些遗迹:一只三条腿的瓷盆,中间是空心的,两侧各有一个长方形突起,突起上附着凹槽,那是用来放脚的。这应该算早期具有现代化上下水装置的马桶,在法国卫生洁具行业内,它一向被视作典型的土耳其模式。我曾想,这些东西已经不再大批量生产,更确切地说,已经被完全淘汰,只能在法国类似这样的角落里才能找到,可跟现代文明却搭不上边,以致对文明进程毫无益处。然而,在这二十世纪末,确实还存在着这样一些东西,真实,新鲜,陌生,令我们无法忽略。
在离开前,我找到了那个侍者,问他是否知道,为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对现代化的盥洗室视若无睹,却对那些原始质朴的东西情有独钟呢?是什么妨碍了人们对自然景色的欣赏?是谁在诱发人们潜在的自私自利的意识?是杂志还是其他什么传媒,先入为主地占领了人们的思想阵地?是什么改变了人们的审美品位?是什么让人们怀着思乡的冲动到处去寻找旧日的梦想?我还问他,他是否真的理解人生的奥秘。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就是这样。”我明白了,这就是我要寻找的原因,它足以说明一切,不论我们坚守还是反叛。
还有什么能像这份普罗旺斯怪癖目录这样,里面大都是变着法儿给你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