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大宅门 导演郭宝昌传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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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打草,突然从草丛中窜出一条蛇,太可怕了,蛇只有一米长,竟有铁锹把儿那么粗,而且不跑,冲着我伸舌头。审视片刻,我突然抓住蛇尾抡圆了往石头上摔,一下、两下,那蛇竟然大大地张开了嘴吐出了一只没了毛的麻雀,再摔又一只,一连吐出四只,那蛇一下子变得只有大拇指那么粗了。原来肚子里有货。这下好了,连蛇带麻雀,炖了一大缸子的“龙凤呈祥”。从没吃过这般美味,要是有点儿葱姜蒜就好了。
实在没什么好打的了,若想果腹,那就是麻雀了。麻雀所以不受青睐主要是太麻烦,小,还得拔毛儿,开了膛后又没多少肉。不是没有可吃的吗,总比没有强。麻雀最好打,进了牛场堆草的大棚,麻雀多得成了灾,只要用大扫帚用力一拍就七八只,拍个百十来只,拿脸盆一煮,撒上盐和辣椒面儿,味道也不错。一盆吃下去,省了一顿晚饭,也值!又有人打小报告了,管理组把我叫了去,习惯了,不就是换顿臭骂要份检查吗?这种错误因为不太反动还不至于挨打。奇怪,管理人员没拍桌子,却问我兔子怎么打,我说用石头,他不信,我详细
介绍了经验,他说哪天打一个给他看看,我说那你得蹲到我坑边儿等待兔子出来。当然他没有等,我反正免去了检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吃的是猪狗食,吃得舒心也还罢了,“文革”开始以后,“反革命分子”买饭又有了一条新规定,叫你吃猪狗食也吃得心惊胆战。所有的反革命、黑帮、四类分子全归到了一个窗口,在最边儿上,那就有差不多两百人;别的窗口都没了人,也不许我们过去,这还无所谓。
最要命的是,买饭前要背一条毛主席语录,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可架不住卖饭的存心治你。你得先背“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然后问你买什么?一个白菜四个窝头,第一个走了。第二个上来也背“凡是错误的思想……”里边立即怒斥,人家刚背完你又背,靠边儿站!得,买不成了,这一靠边儿就得等两百人都买完了才轮到你。第三个上来了,背条新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里面的人更怒了,这也是你能背的吗?你要造谁的反?靠边儿站,又一个。第四个上来了,背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更砸了,你不忘?你要跟谁斗?靠边儿!第五个上来了,里边儿又出幺蛾子了,背“语录”第十一页,这谁记得住啊?没的说,靠边儿。第六个上来要他背十五页第二条,这小子是电力学院的,极聪明,他知道里边那人不过是瞎说一页,他也未必知道,便乱背了一条,“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真灵!买什么?八两米饭一倭瓜,他过关了。第七个上来了,第九页第五条,有了前车之鉴,他也顺口就来,“要斗私批修”,其实根本不是这条儿,里边儿那人却说,五个字儿,你倒省事!这不算,靠边儿!嗨!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这么扯皮,直到出工哨儿响了,还有好些人没买上饭。甭吃啦,赶紧去集合,出工是哪个也不敢迟到的,只能饿着肚子干半天活儿。
人人自危。后来买饭前都得想好了“语录”,问问前后的人不能重复,还要适合批判自己反动本质,还不能太长,长了他说你故意捣乱;也不能太短,还得记住是哪一页,万一他正好知道那一页那一条,你瞎说,不成了欺骗革命群众,诋毁毛泽东思想吗?真累!您说,这还叫吃饭吗?不就酱油汤子拌倭瓜,盐水煮白菜帮子嘛!至于吗?
自 杀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农场劳改快两年了。我们是被明令禁止不许议论,当然更无权参与“文化大革命”的。可是,整个农场铺天盖地的贴满大字报,每天排队去买饭,总要偷看几眼大字报,终于明白了,这次运动主要是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终于不是整群众了。心里不那么紧张了,可太幼稚了。
没几天,首先看到的是四类分子劳改队的人全都被剃了“阴阳头”,实在过于怪异,不
是剃光,而是东留一绺,西留一撮,坑坑洼洼、长长短短,这叫“牛鬼蛇神头”。我们很庆幸,大概对我们的政策与四类分子不同,没把我们剃成那副德性,那种侮辱,作为一个人,是无法忍受的啊!当时我们对红卫兵造反的情况一无所知。还寄希望于什么政策,这不瞎掰么?
八月中旬,正要出工,忽见门口贴出一张大告示,勒令我们四点前立即将狗头剃光,否则“格杀勿论”。这下儿可全懵了。但依然抱有幻想,组长跑到管理人员那里问是否要听红卫兵的命令剃头?管理人员竟反问:“你们说呢?”这还用说么?剃!“臭老九”总是能找到解脱自尊心受辱的理由,有人便说,这是红卫兵对我们的宽大,剃光总比四类分子的“阴阳头”体面多了。可是一百多人,只有三个推子,一个小时如何剃得完?于是,剪子、刮刀、剃须刀、推子,凡能将头发彻底消灭的工具全都用了。都是狗头,也没那么讲究,“格杀”都“勿论”了,“格剃”还论什么!神速,不到四点,全光!只有邮电学院的一个小子,牛×!坚决不剃。他认为这是侮辱,人身侮辱!士可杀而不可辱!好像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侮辱”似的。对红卫兵的宽大毫不感恩,结果被红卫兵打得鲜血淋漓脑袋开花,并按四类分子标准剃了“阴阳头”。
这本来是件很悲惨的事,可最不可思议、最让人奇怪的是,剃了头的诸君坐在屋里等红卫兵揪斗,瞪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突然都大笑起来。我也笑得肚子疼,这种笑是非常反动的,若被红卫兵看见那是定要“格杀”的,都知道这“笑”的危险性,可谁都忍不住,有捂住嘴的、有低着脸的、有扭着头的,只是笑。我居然想到很多文艺作品描写的悲惨场面:哭、悲痛、撕心裂肺,都不对了,应该笑!你不笑因为你未身临其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一声断喝,我们被红卫兵押到大礼堂前的小广场上。都不笑了,因为我们身上立即溅满同伴的鲜血,于是罚跪、挂牌子、游街。这游街只在书中看过,那是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却不知游街竟如此难过,没点儿功夫还真不行。九十度弯腰前行,最要命的是还要双臂举起前伸,这很难过,不信您现在就试试,看能坚持几分钟?也许看到这里您出于好奇真就试上了,体验一下,怎么样?……您坚持了多久?街两旁全是手持棍棒皮鞭的红卫兵,而且有荷枪实弹的民兵,后来才知道,总部有令,如有反抗立即枪杀。
我们像牲口一样被驱赶,而且专门往水洼、泥地里赶。只听见混乱的谩骂声和吆喝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劈劈啪啪”的抽打声,听到最多的喊声则是:“妈了个×!把胳膊伸直!”没错儿,两臂伸直太难了,我已经坚持不住了,可我深知把两臂放下来的后果。我突然灵机一动,何不把两手放在前面那人撅着的屁股上?这么混乱的场面,总不会被发现吧?我快走两步,把疲劳到极限的双臂搭在前面的屁股上,那叫舒坦,那叫痛快,假如当时有人问我:“人生的最大幸福是什么?”我一定回答:“把双手放在前面的屁股上”。大约也就十几秒钟,
我的不轨行为被发现了,随着一声:“×你妈的俩手往哪儿搁?!”一棍抡下,疼得我忙把手缩回,可那迅雷不及掩耳的第二棍狠狠抡在了前面的屁股上,我很内疚,真不是故意的,叫他挨了一棍,后来很想向他道歉,但始终没弄清那是谁的屁股。
当时的游街队伍已没有队形,混乱不堪。可就那十几秒钟救了我,使我一直坚持到游斗完。我们被赶回监舍,刚一进屋,砖头、石块儿立即从门、从窗户雨点般地飞进来,伴随着男男女女红卫兵的不堪入耳的愤怒的脏话。谁也不敢抬头,只听见被打的“哎哟”声,我站在双层床的一侧,一块砖头狠狠地打在床柱上,距离我的鼻子一寸,床柱上立即有了一个坑,若打在我头上,也就“格杀勿论”了。我们无一人反抗,哪怕是稍稍的反抗,没有。
第二天斗四类分子,我们全体被拉去陪斗。我们被放走时,我第一次领略了“吓得腿肚子朝前”的滋味儿。有了这一连串的惊吓和受辱,才有了我后面的自杀,咱们还是另起一段吧。
对于劳改犯来说,劳动只是手段,其惟一的目的是“认罪服罪”,我没认真统计过,五年中我写的“认罪服罪书”少说也有上百万字吧,我完好地保留至今。“平反”时发还给我,没舍得烧。“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嘛,这好像是列宁同志说的。对于劳改犯来说,管理人员最怕的是什么呢?翻案!你一翻案就是说你不是反革命,那管理组就错了,把你定成反革命的原单位也错了,那就是“党”错了,你想想“党”能错吗?所以“认罪服罪”是首要!其他如不好好劳动,继续散布反动言论,打兔子吃刺猬等等,那都是次要的,因此只要犯人的“翻案思想”稍稍有点风吹草动,蛛丝马迹,那就是塌天之祸,就要全体总动员,严批狠斗。不但叫你体无完肤,也是杀鸡给猴儿看。
“文革”之风刚刚吹来,监舍之中立即人心浮动,因为把我们定成反革命的直接下令者,是当时市委某负责人,他被揪出来了,他是反革命,那我们就不应该是,总不会敌人把敌人揪出来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于是翻案思想泛滥。结果一个个翻案者被揪了出来,那种惨不忍睹的批斗,令人胆寒。我不止一次地警告自己,千万别走这一步,那将是灭顶之灾。可事实上,有些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您读过雨果“同志”的《悲惨世界》吗?冉阿让明知再隐忍一下便可被释放,但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只要看见一点儿亮光就要越狱,就想逃出去,狼性。我也不例外,我看到了一线亮光。
其实,我当时翻案之心已死。当那一轮对翻案者的残酷批斗后,大概是为了消灭犯人的翻案幻想,管理人员宣布说,当时市委有些人把我们揪出来是一个反革命的大阴谋,是在大学生中选出一批反革命的精兵强将,放在了劳改农场监护起来,作为反革命的别动队,随时准备利用这批力量进行反革命的复辟活动。这才知道不是敌人揪敌人,而是敌人在保护敌人。没想到我们还如此受领导人的重视,这么有用,能不受宠若惊?既然如此,你还翻他妈什么案?可事出有因,身不由己啊。
“文革”开始以后,我们每个犯人所在的原学校又都揪出无数的反革命,凡曾与我们有关联的人都难幸免,于是每天都有人来我们劳改队找犯人外调。
一九六七年夏天,我所在的电影学院造反派“井冈山”的革命领导前来找我外调了,令我瞠目的是,同行的三人竟是原来和我一起打成“反动集团”的成员,他们都是工农子弟,只受了“警告”或“记过”处分,只有我是反动资本家而一人入狱。
我本以为他们也难逃此劫,早被揪斗了,哪知他们都成了响当当的造反派,他们原来所定的“错误”,却变成了向黑党委斗争的英雄事迹!
这是怎么回事?那我呢?咱们曾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啊!他们说了,我不一样,我是残酷迫害工农子弟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是罪不容诛的反革命分子。班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反动集团,只有我一人是反动的,当然也还有反动同伙,那就是我和两位班主任田风和汪岁寒,我们三人勾结在一起,残酷排挤、迫害工农子弟,施行了资产阶级专政,在班上复辟了资本主义!必须交代如何陷害的工农子弟,把那些诬蔑工农子弟的不实之词全部翻案,重新交代我们三人反党罪行的巨大阴谋。而且给我规定了一二三四等具体罪行。
他们声色俱厉,我低头不语,没这个道理吧?太不合情理了嘛!要翻案大家一起翻,玩儿这种舍车保帅的把戏,太不仗义,太不光明正大了吧!他们又说你必须重新交代,深刻认识自己的罪行,否则你也知道红卫兵不是好惹的。我当然知道不是好惹的,我早见识过了。
我很讨厌威胁,可我是个软蛋,当然不想惹红卫兵。我不知电影学院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们肯定造反了,但对立面的红卫兵肯定揪住他们曾是反动集团成员不放,他们必须先正名,便不得不来找我把他们身上的一身烂屎先擦干净。好好儿说嘛!把你们的难处告诉我,我肯定帮忙,反正我已入狱了,不过是只“死老虎”,牺牲就牺牲吧!何必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