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2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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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我简直绝望了,因为他们的口气是那么的胸有成竹,以至我的坚持也有些动摇起来。毕竟那天我并非一直在场,而冯泥泥“那里”为什么会流血我也一无所知。
“你好好回忆一下,那天你叔叔是不是脱了冯泥泥的裙子?”
张所长耐心地启发我。接着他讲起故事来。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打碎了花瓶,刚开始他不承认是自己干的,后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承认了。
“你猜?结果他受到批评了吗?”
张所长亲切地问我。我望着他,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不。他没受到批评反而得到了表扬。因为他诚实。同样,只要你诚实就不会受批评。而且,这也是在帮助你叔叔啊。”
“你有可能是忘了,不要紧,再好好想想,他有没有脱她的裙子?”
我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
张所长总算松了口气,他笑眯眯地蹲在我面前,接着问:
“他的手是不是伸到冯泥泥的大腿中间?”
我又点了点头。张所长满意地望着我,随后在自己裤裆处快速地摸了一下。
“他是不是跟着脱了自己的裤子,我指的是,脱光?”
我茫然地望着他,摇摇头。
“好吧,也许你忘了。那么,他摸了她那里多久?怎样摸?”
张所长的古怪神情让我又慌张起来,犹豫片刻之后,我鼓起勇气问
“我说实话是不是就不被测谎了?”
“当然。”
“真的吗?”我又担心地问了一遍。
“你想想,大人怎么会骗小孩子呢?”
张所长的话让我的自信心有所恢复,我擦干眼泪,放心地说:
“他只摸了一下。”
“就一下?”
我肯定地点点头。显然,张所长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他靠在椅子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是在琢磨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知道更多。
“对了,他后来将冯泥泥抱进了棉花地,是吗?”
“对,一定是这样,他将她拖(这次他用的是“拖”)进地里,然后……”
张所长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他没有再问我,而是推理似地在那自问自答。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激动人心的想象,神情随着手的摆动越发暧昧亢奋起来。然后,他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望着我。后来是那个瘦个子对我说:
“你先回家吧。”
那时我已在那幢木楼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这突然的自由让我感到稀里糊涂。我踏着软绵绵的步伐向外走去,意外的是,我竟在门口碰见了冯泥泥。她正像个机器人般木然地跟在刘玉玲身后,小小的身躯显得极为清瘦,她面色苍白,眼神忧郁,还时不时轻轻地咳嗽。在经过我身边时,她竟像个陌生人似的一声不吭。冯泥泥的模样令我吃惊,好像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冯泥泥,是另一张面孔——一张被“弄”过了以后的面孔。那张面孔像一块发光的玻璃,在那个夜晚深深地嵌入了我的神经。
父亲的弟弟被带走,不是在大白天的地里,也不是在大清早的敲门打窗、把人从睡梦中惊醒后带走的,而是在仲夏之夜。当时他正在做一个面具,牛皮纸上面用红墨水画着圆圆的鼻头和大大的嘴,看上去十分的夸张滑稽。这面具使孩子们十分好奇,所谓的孩子,就是我和那个从家中偷跑出来的女孩——冯泥泥。就在父亲的弟弟将那张面具套在脸上时,那些人已经走进了房间。他们走进来无需敲门,因为我的父母刚出门去送月饼,所以门是敞着的。
这种无需敲门就把人带走的场面,一年里,在秀水镇就发生过不下五次。只是这一次,作为背景陪衬的,有一轮明月,两个孩子以及他们手中的牛皮纸面具。
站在屋子中央的,就是那个大鼻子小丑,他几乎僵在了那儿,很明显,那些人是外着他来的。我不知道父亲的弟弟当时面部是什么表情,因为面具已将他的五官遮住了,我却看到了冯泥泥的脸色,在那刻惊恐得就像她手中的面具——一只小野兔。这时,只听父亲的弟弟以,一种非常镇定轻松的口气说:
“小年,等下记得去帮我买一盒火柴。”
而我相应回答出的一句话则是:
“我帮你买火柴,可你得答应帮我找到那个鸟窝。”
然而,这次一别,半个月以后我们才得以再次见面。而这再次见面,就是在那片九月的棉花地。
那真是动荡不安的半个月,父亲的弟弟的名字频频出现在人们口中,而我的家,无论什么时候,总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氛。这种气氛就似黄昏后的忧郁气流,把所有门窗吹得劈啪作响。那段时间,父亲几乎每天都喝那种“苦水”,他一边喝一边摇头:
“弄错了,他们肯定是弄错了,发狗明天就会被放回来,是的,明天……”
母亲则每天都外出,她坚持不懈地敲刘玉玲的门,她一直抱有希望,只要能找到冯泥泥,她就可以找到事情的真相,父亲的弟弟就可以回家。可每一次,除了那个光滑锃亮的铜把手回应她的呼唤,一无所获。冯泥泥和刘玉玲就像阳光下的两滴水珠,在秀水镇消失得无影尤踪。
九月的某一天,父亲突然停止了喝那种苦水,母亲也开始在屋里忙里忙外,他们的表现让我紧张的心稍感安慰,我甚至相信,尽筲我的父母不说,他们在迎接晚上那轮宁静的明月时,一定会带有某种宽松的心情,不管怎么说,中秋之夜,父亲的弟弟该回来了。无论怎样,都该回来了。而节日之后的日子,对我,对我的父亲母亲,会比节日本身更让人快乐……
然而,现实却以其犴傲的力量,再一次前来向我们的幻想挑战了。只要说那一句传闻就够了:不用说,和周新国一样……
这句话几乎让我的父母崩溃了,周新囤是镇里的老光棍,三个月前,就是因为猥亵少女被两个穿绿制服的人带走的。而现在,我们又听到一桩奸污少女的事,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承认,那就是这个人是父亲的弟弟。
“小妖精”、“流氓”、“测谎仪”……我的内心在这两个悲剧故事之间挣扎,一个是父亲的弟弟,他那双漂亮修长的手,时而握着一束鲜花,时而又颤抖地在一只大腿上游移。而另一个,没有人能认出那个跌倒在沙地上满脸惊恐的小女孩就是那个总是快乐得要飞的冯泥泥。
那个夜晚,我的头脑又在张所长和那个瘦个子的恫吓下开始了接踵而至却又似乎毫不相关的思考。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只被包在报纸里的胳膊……不,那张血肉模糊的报纸,它并没有消抵事情的严重性,它比那起车祸要可怕一百倍!我使劲摇摇头,以驱走眼前所见的那些模糊成一片的小黑点。突然,在半透明的空气中,清清楚楚,没有一点干扰地在我眼前又出现另一个场景:那是一具十分虚弱的女性的躯体,她躺在那片沙地上,脸上带着疲惫的惊恐。然后是父亲的弟弟在棉花地里的战栗和从我额头大颗大颗滴下的汗。
我抬头仰望天花板,只见它在张所长的微笑里变成了绿色。在那张绿色大嘴的笼罩下,我的恐惧是那么强烈,我感到自己身上似乎另有一人,他就站在我思考的沼泽里,带着鄙夷的目光和享乐的微笑看着一个跛足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擦试着手上的血迹……
若说父母的悲伤,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流的无奈的泪,那么,我的哭泣,则是生活的虚假性。从前,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通过书本,通过大人们脸上的表情,但是那个夜晚,我方始明白,世界一直用一种微笑向我隐瞒一些事情,即发生在那幢木楼里的另一个插曲——在那里,那些时而笑容满面时而拍案而起的人正疯狂地、忘我地推动着人类的语言:
“说,你会说的,是吧?说,说你碰了她……混蛋……”
而那个被审问的男人,躬着身体倚站在墙角,探照灯下,他就像一只猎物,供审讯人员享用的一顿盛宴。然后,那个男人要求到那片棉花地,说是指认犯罪现场……
这清晰无误的一幕使我的恐惧感变得如此强烈,以至感到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我脖子下的枕头也显得僵硬粗糙,就像冯泥泥身下的砂粒一样……
由于恐惧,我的行动变得不受支配起来。我一边抽泣一边使劲拧自己的手臂,直至两臂青於,直至指甲发白,直至附在我身上的那个人完完全全不再出声才罢手……
随后,我十分激动、踉踉跄跄地向窗户走去。一弯圆月挂在天空,满天星辰朝我眨着眼,凉爽的空气使我肿胀的双手感到舒服些。
“我没有撒谎。”我突然小声说。
这是夏季最后的炎热,热风、尘土和狗尾草阴影的毒针……他的身体向后靠去,他目光迷离,仿佛游弋在一个遥远的梦境中,在那里,九月送来了热情的微笑……
当我透过模糊不明的汗水,再次沿着记忆之河游走时,我突然想到了父亲的弟弟的死。或者,不如说恰恰相反,我想到的是,他是否能够永远不死……
那一天是那么的热,我看到父亲的弟弟回来了,果真回来了。但他不是从牛皮纸,也不是从芒果树下的吊床,而是,从九月的远方走出。我站在河岸边,看着他将裤子挽到膝盖,在那片白皑皑的棉花地渐行渐远。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就像被悬在一个热气球下的大篮子里,父亲的弟弟、河流,以及那片土地,所有的一切是如此遥远又尽收眼底。是的,如今,我就是处于这样一个虚幻的高度来看他。他在棉花地里缓缓地走着,那本还未来得及完成的日记还留在河岸旁的草地上。在阳光射向书本的一瞬间,似一道迅猛的闪电,我重新看到了父亲的弟弟的一生:天井里的水流、牛皮纸,随后是冯泥泥、雪花,接着是无垠的田野、木楼、砂粒,最后,九月……在父亲的弟弟的生活中,除了这个小镇,除了小镇上歪斜的足迹,已没有什么了,如果有,那就是——
我趴在那只大篮子里,紧盯着在下面缓缓行走的那个男人,突然,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动充满我的胸膛,我轻声对自己说:“不,他没有死。”
然而,对这激动,我并没有合乎逻辑的解释,却反而在这瞬间看到一股暗流在令人眩晕的混乱中流淌: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清晰温醇的水流;某个下午飘荡的棉絮,随着充满稠厚夹竹桃花味的风,直吹到窗前;随后便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见到的是一条被炎日熏黑的马路,拆毁的木屋,荒寂、寥落,只有一只杜鹃在一声声有节奏地呼唤,这呼唤随着他耳朵上方的血管的跳动在回荡……突然,这些景象重重相叠——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正漫不经心地走在一片洁白的雪地里,这片雪地在无垠的天空下发出圣洁的光芒……
这些景象呈现在我眼前,不过是昙花一现,然而我却感到了一种令人兴奋的可靠性,即:从神秘的角度看,从那些花朵、那些流水,甚至那两排不平行的足迹,都使得父亲的弟弟的死成为不可能。而最为神奇的是,这种可靠性不再需要证明亦无需再解释。我看着父亲的弟弟,只见他已穿行过整片原野,又回到了他最喜爱的那个地方坐下。于是,我又对自己说了一遍:对,这一切瞬间景象,将永不会消失……
是的,在绵延不绝的炎热里,父亲的弟弟的命运,就像一份持续不断的重压,始终强行压迫着我的神经。 然而,在这种纵观一生的景象里,我终于不知不觉地经历了这种痛苦的转变。不,这些叙述都不正确,这只不过是我二十年来的一次漫长旅行,这旅行只有两个时刻:一个是到达某一驿站的时刻,一个是离开那个驿站的时刻。我匆忙地在这两个时刻间行走,直至某天早上,我听到一种泥土倒塌的钝声,就在我家天井外,那半堵残墙——已是一片空地了。就像一场游戏般神奇地结束了。
从木楼回来后的头几天,我一直呆在“家”这座避所里。关于父亲的弟弟是个流氓的说法,使我的头脑在那个夏季处于一种类似高热的迷糊状态。只有当父亲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或是母亲的叹息声,才能将我从中惊醒一下。只听到家里那扇木门在空气中嘎嘎作响。于是,惊醒的世界重又缩小到只有四面墙那么大的范围,缩小到只能听到床板和我身体下面的那种寂静无声……
我不知我的脑子究竟迷糊了多久,只记得有一天下午,我感到似乎好了一点儿,便坐在地板上,开始读那本压在箱底的日记。那是两个九月之间的日记,这两个相同却相隔了一年的月份,使我虚弱的头脑充满各种形象:阳光、阴影和谣传。这些形象犹如实实在在的芒刺,让我疼痛不已。我似乎听到了那个男人在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