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学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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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同胞真好真好。我不是说爸爸。
过了几小时,我才真正弄懂了。
那是个真真实实的水池,以前就在的,偶尔水池里还有朵莲花什么的。我身上
满妞的浮萍也是真正的浮萍,不是幻象。那天下大雨,水池在夜间我停车时已经涨
满了水,所以,看上去就成了一块平坦的地。再有那么一个神经病,就把“停车场
”这块牌子给搁到水池边上去。
来停车的台北人,全不上当,很小心的避开这片告示,停得远远的,不会见山
就是山。
然后,来了一个回国教书的土包子,很实心的一个“初恋台北人”,就相信了
那块牌子,把车恰好停在牌下。过了两小时,自愿落水。
“这是一次教训,你可懂了吧?”爸爸说∶“在台北做人,不要太相信你的眼
睛。斑马线上是压死人的地方,好味阴花生是送你到阴间吩的,宾馆请你进去休息
不是真正休息,马在此地是用来杀鸡的!”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次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金面的人来对我说∶“谁叫你看见别人夫
妻吵架就去多管闲事呢,自己功力全无,还弄神弄鬼替人去解。结果人家夫妻被你
解好了,你自己担去了他人的劫难落到水中去。”
家人后来说∶“如果不是天明回头得早,过两秒钟你的车子可能完全没顶,水
面又会合起来。我们绝对不会想象你在水底,总以为你突然开车先走了,也没讲一
声这种事在你。⒉⒎。闹学记做出来很平常,不会奇怪。于是我们挤一挤就上别
人的车回家,三天以后再报失踪。你呢在水底泡著呢。”我说∶“放心,
会来托梦的。”
后来梦中金面人又来了,说∶“舍掉你的长发吧,也算应了一劫。”梦醒,将
头发一把剪成国中女生。等我过了数月,经过新竹一间庙,突然看见梦中金面人原
来是尊菩萨。沉思了一会儿,我跪了下去,心里发了一个大愿,这个愿,终生持续
下去,直到天年了结,不会改变。
至今还是拥有一匹爱马,跟我的马儿情感很深很密,共享人间快乐,又一同创
造了许多在此没有讲出来的故事。
我又想,那一次,应该可以请求“国家赔偿”,怎么没有去法院呢?那个没有
去,是人生角度取舍问题,没法说了。
。⒊⒎。闹学记我要回家那一年我回台湾来九个月。
当时手边原先只有一本新书打算出版,这已经算是大工作了,因为一本书的诞
生不仅仅表示印刷而已。
虽然出版社接手了绝大部分的工作,可是身为作者却也不能放手不管。那只是
出一册书《倾城》。
后来与出版社谈了谈,发觉如果自己更勤劳些,还可以同时再推出另两本新书
《谈心》以及《随想》。这两本书完全没有被放在预期的工作进度里,尤其是
《随想》,根本就得开始写,而愚昧的我,以为用功就是积极,竟然答应自己一口
气出三本书。这种痴狂叫做绝不爱惜身体的人才做得出来。
也是合该有事,小丁神父也在同时写完了他的另一本新书《墨西哥之旅》
后来被我改成《刹那时光》的那十二万字英文稿,也交到我的手中。我又接下
了。
一共四本书,同时。
也是在那个时期里,滚石唱片公司与我签了合同,承诺要写一整张唱片的歌词
。
。⒋⒎。闹学记我快快的写好了好多首歌词去,滚石一首也没有接受他们
是专家,要求更贴切的字句,这一点,我完全同意而且心服,制作人王新莲、齐豫
在文字的敏镜度上够深、够强、够狠、够认真,她们要求作品的严格度,使我对这
两个才女心悦诚服。她们不怕打我回票。我自己也不肯懒散,总是想到脑子快炸掉
了还在力求表现。常常,一个句子,想到五百种以上的方式,才能定稿,而我就在
里面拚。
于是我同时处理四本书、一张唱片,也没能推掉另外许多许多琐事。
就在天气快进炎热时,我爱上了一幢楼中楼的公寓,朋友要卖,我倾尽积蓄将
那房子买了上来。然后,开始以自己的心意装修。
虽然房子不必自己钉木板,可是那一灯一碗、那布料、椅垫、床罩、窗帘、家
具、电话、书籍、摆设、盆景、拖鞋、冰箱、刀、匙、杯、筷、灶、拖把……还是
要了人的命和钱。
雪球越滚越大,我管四本书,一张唱片、一个百事待举的新家,还得每天回那
么多封信,以及响个不停的电话和饭局。
我的心怀意志虽然充满了创造的喜悦与狂爱,可是生活也成了一根绷得快要断
了的弦。
就在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挚友杨淑惠女士得了脑癌住进台大医院,我开始
跑医院。
没过十天,我的母亲发现乳癌,住进荣民总医院,这两个我心挚爱的人先后开
刀,使我的压力更加巨大,在工作和医院中不得释放。
。⒌⒎。闹学记也许是心里再也没有空白,我舍弃了每天只有四小时的睡眠,
开始翻出张爱玲所有的书籍,今生第二十次、三十次阅读她只有这件事情,使
我松驰,使我激赏,使我忘了白日所有的负担和责任。
于是,我活过了近三个月完全没有睡眠的日子。那时,几次开车几乎出事,我
停止了开车,我放弃了阅读,可是我不能放下待做的文稿。我在绞我的脑汁,绞到
无汁可绞却不能放弃。
我睁著眼睛等天亮,恶性失眠像鬼一样占住了我。我开始增加安眠药的份量,
一颗、三颗、七颗,直到有一夜服了十颗,而我不能入睡。我不能入睡,我的脑伤
了,我的心不清楚了,我开始怕声音,我控制不住的哭没有任何理由。
歌词出不来、书出不来、家没有修好,淑惠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妈妈割掉了
部分的身体……。
我不能睡觉、我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有一天,白天,好友王恒打电话给我,问我钢琴到底要不要,我回说我从来没
有想买钢琴。王恒说∶“你自己深夜三点半打电话来,把我们全家人吵醒,叫我立
即替你去找一架琴。”
我不记得我打过这种电话。
又有一天,女友陈寿美对我说∶“昨天我在等你,你失约了没有来。”我问她
我失了什么约,她说∶“你深夜一点半打电话给我,叫我带你去医院打点滴,你讲
话清清楚楚,说不舒服,跟我约”我不记得我做过这种事。
。⒍⒎。闹学记连续好几个朋友告诉我,我托他们做事,都在深夜里去吵人家
,我不承认,不记得。
有一天早晨,发觉水瓶里插著一大片万年青,那片叶子生长在五楼屋顶花园的
墙外,我曾想去剪,可是怕坠楼而没有去。什么时候我在深夜里爬上了危墙把它给
摘下来了?我不记得可是它明明在水瓶里。
那一天,淑惠昏迷了,医生说,就要走了,不会再醒过来。我在病房中抱住她
,贴著她沉睡的脸,跟她道别。出来时,我坐在台大医院的花坛边埋首痛哭。
我去不动荣民总医院看妈妈,我想到爸爸黄昏回家要吃饭我得赶回家煮饭
给爸爸吃。我上了计程车,说要去南京东路四段,车到了四段,我发觉我不知自己
的家在哪里,我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不会回家。
我在一根电线杆边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开始天旋地转,我在街上呕吐不停。后
来看见育达商职的学生放学,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修好的公寓就在附近,于是我回了
自己的家,翻开电话簿,找到爸爸家的号码,告诉爸我忙,不回他们家中去,我没
说我记忆丧失了大半。
那天我又吞了一把安眠药,可是无效。我听见有脚步声四面八方而来,我一间
一间妥开无人的房门,当然没有人,我吓得把背紧紧抵住墙听。人病了,鬼由
心生。
近乎一个半月的时间,我的记忆短路,有时记得,有时不记得,一些歌词,还
在写,居然可以定稿。
最怕的事情是,我不会回家。我常常站在街上发呆,努力的想∶家在哪里,我
要回家,有一次,是邻居带我回去的。
。⒎⒎。闹学记整整六个月没有阖眼了,我的四肢百骸酸痛不堪,我的视力模
糊,我的血液在深夜里流动时,自己好似可以听见哗哗的水声在体内运转。走路时
,我是一具行尸,慢慢拖。
那一年,两年半以前,我终于住进了医院,治疗我的是脑神经内科李刚大夫。
十七天住院之后,我出院,立即出国休息。
从那次的记忆丧失或说话错乱之后,我不再过份用脑了,这使我外在的成绩进
度缓慢,可是一个人能够认路回家,却是多么幸福的事。
。⒏⒎。闹学记求婚“请你讲给我听,当年你如何向妈妈求婚?”我坐在爸爸
身边,把他的报纸弹一弹爸在报纸背后。
“我没有向她求婚。”爸说。
“那她怎么知道你要娶她?”
“要订婚就知道了嘛!”
“那你怎么告诉她要订婚?”
“我没有讲过。从来没有讲过。”
“不讲怎么订?”
“大人会安排呀!”爸说。
“可是你们是文明的,你们看电影、散步,都有。大人不在旁边。”
“总而言之没有向她求婚,我平生没有向人求过婚。”
“那她怎么知道呢?说呀”“反正没有求过。好啦!”
等了两小时之后,爸爸要去睡觉,我又追问了同样的问题,答案还是跟上面的
对话一色一样。这时间妈妈喊著∶“好了,你也早些睡吧,求不求婚没关系。”
。⒐⒎。闹学记我还是想不通∶他不跟她讲,怎么她就会知道要订婚了。
我们这一代是怎么回事?就去问了弟弟。
弟说∶“神经病,讲这个做什么嘛!”
那是大弟。也问了小弟,当时他夫妇两人都在,听见问求婚,就开始咯咯的笑
个不停,弟妹笑得弯腰,朝小弟一指,喊∶“他”小弟跳起来拿个椅垫往太太
脸上用力一蒙,大喊∶“不许讲。”脸就哗一下红了起来。
“反正你们都不讲,对不对?”我点起一支烟来,咬牙切齿的瞪著他们。
“我们是保守派,你是周末派。”弟妹说。
他们不肯讲求婚,表情倒是很乐,美得冒泡泡,可见滋味甜蜜。
求婚这种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伧俗,虽然目的只有一个结婚,可是方程
式太多,说说也是很有趣的。
我的第一次求婚意向发生得很早,在小学最末的一年。这篇童年往事写成了一
个短篇叫做《匪兵甲和匪兵乙》,收录在《倾城》那本书中去。
总而言之,爱上了一个光头男生,当然他就是匪兵甲。我们那时演话剧,剧情
是“牛伯伯打游击”。我演匪兵乙。匪兵总共两人,乙爱上甲理所当然。
为了这个隔壁班的男生,神魂颠倒接近一年半的光景,也没想办法告诉他。可
是当时我很坚持,认定将来非他不嫁。这么单恋单恋的,就开始求婚了。
小小年纪,求得很聪明。如果直接向匪兵甲去求,那必。0⒏。闹学记定不成
,说不定被他出卖尚得记个大过加留校察看什么的。所以根本不向当事人去求。
我向神去求。
祷告呀热烈的向我们在天上的父去哀求,求说∶“请您怜悯,将来把我嫁
给匪兵甲。”
这段故事回想起来自然是一场笑剧,可是当日情怀并不如此,爱情的滋味即使
是单恋吧,其中还是有著它的痴迷和苦痛。小孩子纯情,不理什么柴米油盐的,也
不能说那是不真实。
等到我长到十六岁时,那个匪兵甲早已被忘光了,我家的信箱里突然被我拿到
一封淡蓝色信封信纸的情书。没贴邮票,丢进来的。
从那时候开始,每星期一封,很准时的,总会有一封给我的信。过了好几个月
,我在巷子里看见了那个写信的人一个住在附近的大学生。没有跟他交谈,只
是看了他一眼,转身轻轻关上大门。
那个学生,寒暑假回到香港侨居地时,就会寄来香港的风景明信片,说∶“有
一天,等我毕业了,我要娶你,带你来坐渡轮,看香港的夜景。”
我的父母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信件我自己收起来,也不说什么,
也不回信。
偶尔我在黄昏时出门,他恰好就站在电线杆下,双手插在口袋里,相当沉著也
相当温柔平和的眼神朝我望著。我直直的走过他,总是走出好几步了,才一回头,
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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