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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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钱将军。难为你了,老五,钱鹏志说道,可怜你还那么年轻。然而年轻的人哪里会有良心呢?瞎子师娘说,你们这种人,只有年纪大的才懂得疼惜啊。荣华富贵——只可惜长错了一根骨头。懂吗?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随从参谋。将军夫人。随从参谋。冤孽,我说。冤孽,我说(吴师傅,吹得低一些,我的嗓子有点不行了。哎,这段“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那团红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来了,烧得那两道飞扬的眉毛,发出了青湿的汗光。两张醉红的脸又渐渐地靠拢在一处,一齐咧着白牙,笑了起来。紫箫上那几根玉管子似的手指,上下飞跃着。那袭袅娜的身影儿,在那档雪青的云母屏风上,随着灯光,仿仿佛佛地摇曳起来。洞箫声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凄咽,好像把杜丽娘满腔的怨情都吹了出来似的。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可是吴声豪却说,“惊梦”里幽会那一段,最是露骨不过的(吴师傅吹低一点,今晚我喝多了酒)。然而他却偏捧着酒杯过来叫道:夫人。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痛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翻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流汗了。而他身上却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于是他便放柔了声音唤道:夫人。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老五,钱鹏志叫道,他的喉咙已经咽住了。老五,他痖地喊道,你要珍重吓。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他抖索地打开了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这是祖母绿,他取出了第一层抽屉。这是猫儿眼。这是翡翠叶子。珍重吓,老五,他那乌青的嘴皮颤抖着,可怜你还这么年轻。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懂吗?妹子,你听我说,妹子。姐姐不赏脸,月月红却端着酒过来说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了两泡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像一团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边去(吴师傅,我喝多了花雕)。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就是那一刻,泼残生——就是那一刻,她坐到他身边,一身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地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咙,你摸摸我的喉咙,在发抖吗?完了,在发抖吗?天——天——(吴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天——天——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天——天——天——“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站了起来,走到钱夫人面前,伸出了她那一双戴满了扭花金丝镯的手臂,笑吟吟地说道。“夫人——”程参谋也立了起来,站在钱夫人跟前,微微倾着身子,轻轻地叫道。“五妹妹,请你上场吧,”窦夫人走了过来,一面向钱夫人伸出手说道。锣鼓笙箫一齐鸣了起来,奏出了一只“万年欢”的牌子来。客人们都倏地离了座,钱夫人看见满客厅里都是些手臂在交挥拍击,把徐太太团团围在客厅中央。笙箫管笛愈吹愈急切,那面铜锣高高地举了起来,敲得金光乱闪。“我不能唱了,”钱夫人望着蒋碧月,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那可不行!”蒋碧月一把捉住了钱夫人的双手:“五阿姐,你这位名角今晚无论如何逃不掉的。”“我的嗓子哑了,”钱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嘎声说道,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喉头好像猛让刀片拉了一下,一阵阵地刺痛起来,她听见窦夫人插进来说:“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参军长,我看今晚还是你这位名黑头来压轴吧。”“好呀,好呀,”那边赖夫人马上响应道,“我有好久没有领教余参军长的‘八大锤了’。”说着赖夫人便把余参军长推到了锣鼓那边。余参军长一站上去,便拱了手朝下面道了一声“献丑”,客人们一阵哄笑,他展开始唱了一段金兀术上场时的“点绛唇”;一面唱着,一面又撩起了袍子,做了个上马的姿势,踏着马步便在客厅中央环走起来,他那张宽肥的醉脸胀得紫红,双眼圆睁,两道粗眉一齐竖起,几声呐喊,把胡琴都压了下去。赖夫人笑得弯了腰,跑上去,跟在余参军长后头直拍着手,蒋碧月即刻上去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不停地尖起嗓子叫着“好黑头!好黑头!”另外几位女客也上去跟了她们喝彩,团团围走,于是客厅里的笑声便一阵比一阵暴涨了起来。余参军长一唱歇,几个着白衣黑裤的女佣已经端了一碗碗的红枣桂圆汤进来让客人们润喉了。窦夫人引了客人们走出到屋外的露台上的时候,外面的空气里早充满了风露,客人们都穿上了大衣,窦夫人却围了一张白丝的大披肩,走到了台阶的下端去。钱夫人立在露台的石栏旁边,往天上望去,她看见那片秋月恰恰地升到中天,把窦公馆花园里的树木路阶都照得镀了一层白霜,露台上那十几盆桂花,香气却比先前浓了许多,像一阵湿雾似的,一下子罩到了她的面上来。“赖将军夫人的车子来了”,刘副官站在台阶下面,往上大声通报各家的汽车。头一辆开进来的,便是赖夫人那架黑色崭新的林肯,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赶忙跳了下来,打开车门,弯了腰毕恭毕敬地候着。赖夫人走下台阶,和窦夫人道了别,把余参军长也带上了车,坐进去后,却伸出头来向窦夫人笑道:“窦夫人,府上这一夜戏,就是当年梅兰芳和金少山也不能过的!”“可是呢,”窦夫人笑着答道,“余参军长的黑头真是赛过金霸王了。”立在台阶上的客人都笑了起来,一齐向赖夫人挥手作别。第二辆开进来的,却是窦夫人自己的小包车,把几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军车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蒋碧月却歪出半个身子来笑道:“这架吉普车连门都没有,回头怕不把我摔出马路上去呢!”“小心点开啊,程参谋,”窦夫人说道,又把程参谋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程参谋直点着头笑应道:“夫人请放心。”然后他朝了钱夫人,立了正,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笑道:“钱夫人,我先告辞了。”说完便利落地跳上了车子,发了火,开动起来。“三阿姐再见!五阿姐再见!”蒋碧月从车门伸出手来,不停地招挥着,钱夫人看见她臂上那一串扭花镯子,在空中划了几个金圈圈。“钱夫人的车子呢?”客人快走尽的时候,窦夫人站在台阶下问刘副官道:“报告夫人,钱将军夫人是坐计程车来的,”刘副官立了正答道。“三阿姐——”钱夫人站在露台上叫了一声,她老早就想跟窦夫人说替她叫一辆计程车来了,可是刚才客人多,她总觉得有点堵口,钱鹏志过世后,她那辆官家汽车已经归还政府了。“那么我的汽车回来,立刻传进来送钱夫人吧,”窦夫人马上接口道。“是,夫人。”刘副官接了命令便退走了。窦夫人回转身,便向着露台走了上来,钱夫人看见她身上那块白披肩,在月光下,像朵云似的簇拥着她。一阵风掠过去,周遭的椰树都沙沙地呜了起来。把窦夫人身上那块大披肩吹得姗姗扬起,钱夫人赶忙用手把大衣领子锁了起来,连连打了两个寒噤。刚才滚热的面腮,吃这阵凉风一扬逼,汗毛都张开了。“我们进去吧,五妹妹。”窦夫人伸出手来,搂着钱夫人的肩膀往屋内走去,“我叫人沏壶茶来,我们正好谈谈心——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钱夫人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变多喽。”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地加了一句:“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选自《白先勇短篇小说选》,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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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梦
一
刚刚下了一阵冷雨,园里的水汽还未褪尽,虹桥肺病疗养院大门口那丛松树顶上,绕着薄薄的一层白雾,太阳从枝丫里隐隐约约的冒了出来,斜照在雾气上,泛出几丝淡紫的光辉。一对秋斑鸠,蓬松了羽毛,紧紧的挤在松树干上发呆,风一吹,就有一片水珠子从松针上洒落下未,冷得它们不得不拖长声音凄楚的叫几声:“咕咕咕——咕——。”
愈到下午,愈是阴寒。疗养院已经关门了,偌大的花园中,一个人也看不到,空空的;一片灰白色,浮满了水雾,湿气一阵阵飘了上来,粘在玻璃窗上,中间还夹着些松叶的清香,跟着流了进来。
楼上医生休息室内没有开灯,灰沉沉的,比外面暗多了。只有靠窗口的地方,还有些许淡白色的阳光,漠冷冷的落在吴钟英医生的脸上,吴医生倚着窗沿,手托着额头,一动也不动的立着。他身上仍旧裹着宽长的白制服,连听诊器还挂在颈脖上,没有拿掉。一头斑白的头发蓬松松的,鬓旁的发脚翘了起来,显得有点凌乱,早上没有经过梳刷似的。他身旁的茶几上,放一杯香片,满满的还没有动过,可是茶叶却全沉了底。
吴医生的腿都站得有点发麻了,脚底非常僵冷,可是他却勉强的支撑着,睁大了眼睛,抵抗着眼睑上直往下压的倦意。他工作了一夜,过度的疲劳反而磨得他那双眸子炯炯发光,射出两股奇特的冷焰来。他的两颊仍旧微微的带着红晕,兴奋过后还没有完全消褪。可是他的嘴唇却干枯得裂开了,脸上的肌肉绷得变了形。他凝视着窗外,心里头好轻好空——空得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一样。
从昨夜起,吴医生就一直迷迷惘惘的,总好像梦游一般。当他伸出手去拿茶杯的时候,颤抖抖的手指却将杯子碰倒了,冰凉的茶液泼得他一裤子,裤管子湿湿的粘在他的腿上,他懒得移动了,他伸出头到窗外,张开嘴巴,让水气流进他的口中去,他的喉咙管干得有点发疼——他实在需要些许润泽。
“咕咕咕——咕——”大门口又传来几声落寞的鸠啼,晚秋的黄昏冷寂得凝了起来一样。
二
昨晚有月亮,吴医生家里小院子的草地上滚满了银浆,露珠子一闪一闪的发着冷光。天寒了,疏疏落落,偶尔还有几下凄哑的秋虫声。一阵淡、一阵浓,院子里全飘满了花香,有点像郁涩的素心兰,还夹着些幽冷的霜菊,随了风,轻轻的往吴医生的小楼上送,引得他不得不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来。
吴医生对于月光好像患了过敏症似的,一沾上那片清辉,说不出一股什么味儿就从心底里沁出来了——那股味道有点凉,有点冷,直往骨头里浸进去似的,浸得他全身都有些儿发酸发麻,在月色皎好的夜里,吴医生总爱走到院子里来,坐在院中喷水池子的边上,咬紧牙根,慢慢的咀嚼着那股苦凉的滋味。
昨晚的月光是淡蓝色的,蓝得有点发冷。水池中吐出一蓬一蓬的银丝来,映在月光下,晶亮的,晚上水量大了,偶尔有几滴水珠溅到吴医生的脸上来,一阵寒噤,使得他的感觉敏锐得一碰就要发痛了。他倚着水池边的铁柱子默默的坐着,凝望着池边那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