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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短篇集-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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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喃喃的说道,黑烟愈来愈浓,完了,他知道从那个时候起,挤在人群中,看着一团团黑烟从他家里冒出来时,他前半生的一切都完了。黑烟掩盖了他的视线,他听到有人在惨叫:救命——、救命——
  然而她却要去教堂祈祷,樊教授想道。嗨,她还说要替丽丽祝福。樊教授转过身子,沿着水池继续往前走去,可怜的小东西,她一个人睡在床上不知想些什么(泉水在他身后隐隐约约的响着,水声愈来愈微)?她该是多么的害怕呢?可怜,她再也不会穿了那条红裙子,转动着粉白滚圆的小腿子,垫起脚嫩稚稚的叫着爸爸不许皱眉头了。他知道,当他挤在人堆中看着一团团黑烟往外冒的时候,他的前半生统统完结了。
  “我一定要惩罚她!”樊教授喃哺的说道,慢慢走向了公共汽车站,“我要她一辈子良心不得安宁。”他说那天是复活节,她要去教堂祈祷,她穿着僵硬的蓝色布长衫,苦着脸告诉别人:“我们都有罪。”然而她犯的却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火烧的时候,大门是锁着的。可怜的小东西,她再也不会嘟着小嘴叫爸爸亲亲了。我一定要惩罚她,樊教授想道,我一定要她一辈子不得安心。
  太阳已经斜了,好快,樊教授踏上公共汽车,回头往天上望去,阳光亮而寒。他又记起就在这种小阳春的天气,穿着一件杏黄色的绒背心,站在草坡上,仰望着天空,从心底喊出了那句:“我要创造一个最高的抽象观念!”那时才二十岁,二十岁的人望着天空时,心胸是多么不同呢,他默默的想道。他看见远处的白杨叶子不停的在招翻着,一忽儿绿,一忽儿白。
  我会得到补偿的,樊太太想道,向窗外望出去,一点都不觉得,整个下午就这样溜走了,太阳斜到那边去了,好快,只读了一章《圣经》,Thoushaltberewarded!多么庄严,多么感人,那是对我讲的,樊太太想道,合上了《圣经》,将书紧抱在胸前,挪近窗口去。ThOushaltberewarded!那好像是天边发出来的声音(太阳透过薄云层,放出了一片斜光射到对面微紫的山头上),——可是阿娇还没有将米淘好,厨房的自来水响得叫人多么心烦——我会得到补偿的,这一世我不在乎吃苦,在那里,樊太太仰着头望着天边那片斜光想道,在天国里,我就会得到补偿了——他说六点钟就要回来吃饭,阿娇连米都没有淘好,厨房里的自来水响得多么可怕,好像用水不要花钱似的,她就爱那样蹲在地上,歪着头,一双大得唬人的胖手插到雪白的米里去,翻啊搅啊,好像小孩子玩泥沙一般,唉,自来水的声音实在烦人——主啊!樊太太突然闭上眼睛轻轻的叫了一声,一阵辛酸从心底冲了上来。我真的不在乎受苦,樊太太咬紧了下唇努力平静下来。通过窄门,进入天国,在那里我就会得到补偿了——
  可是他说过六点钟就要回来吃饭了,樊太太想道,将手里那本英文《圣经》放回书架上,把衣柜打开,拿出一件胸上印着一个巨大红色罪字的白外衣来。阿娇连米都没有淘好。她将一块黑色的丝中披到头上,走向厨房去。
  “先生六点钟就要回来吃饭了,”她对阿娇说,“你知道吗?”
  她在玩水呢,樊太太想道,天哪,她的裙子撩得多么高,连大腿——哦,连三角裤都露出来了。两只肥胖的大手——指甲上还涂了寇丹呢——在米堆子里翻来搅去,一头头发偏向一边去,把头都缒歪了,多么丑怪——
  “你知道吗?”她这样说,阿娇想道。她没声没息的走到厨房门口站在那里冷冷的这样说,她头上披着黑头巾,一脸布满了皱纹,皱得眉眼部分不清了,真像我们阿婆家里那头缺了牙的母山羊。阿娇抹去脸上的水珠,站起来,面对着樊太太,真的,她想。那年阿婆的芋苗被那头母山羊偷吃了好些,阿婆使劲抽了它几下,“咩——”拉长脸乱叫,露出一口缺齿——就是这个样子,嗨,真是一模一样,鼻子眼睛都皱成了一团。
  唉,这个世界上有多么罪孽,樊太太打开了大门,阿娇的裙子却捞得那么高,她想道。大门关上了,砰然一声在空洞的客厅中颤抖了一会,余音传到了厨房里——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是冰冷的,阿娇想道。走进了客厅里,朝窗口那张沙发上躺了下来,太太总是那么冷冰冰的,真奇怪,她整天跑到教堂里,穿着那件稀奇古怪的白袍子不知搞些什么名堂。太太是一个怪人,阿娇想道。将脚上的木履踢到桌子底,把赤脚跷到沙发的扶手上,顺手拿起了一张电影广告来。先生也是一个怪人,阿娇摇头想着——“禁男地带”,喔唷,这个女人没有穿上衣呢,两个乳房圆鼓鼓的,像柚子一样;躺在旁边那个男人长得倒很漂亮,结实的腰干,这种瘦腰最好看了,有些男人的小腹,软嗒嗒的凸起出来,真没味道——
  可是先生和太太都是怪人,他们可以好几天面对面不说一句话,然后先生忽然撵着太太发了疯一样大声喊道:“是你害了丽丽,就是你!就是你!”太太的嘴巴只会发抖,脸上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怪人!他们都是怪人!呀,“心酸酸”,多么有趣的名子,念起来就有点叫人心酸了,一定是最后女主角失恋跳河死了。赤裸裸的暴露,大胆的描写,未婚男女,不可不看,哦,“明知失恋真艰苦”,“真艰苦”,阿娇闭了眼睛喃喃的念着,报纸从她手上滑了下来,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爬到了她的胸口及颈子上,她感到有些微温暖及痒麻,“真艰苦,”她喃喃的念着——
  烟味。他的房里全是烟味,枕头上也是烟味。他老抽香蕉牌的香烟,烟味浓极了!在黑暗中,他嘴上的烟头一亮一暗,浓重的烟味一阵一阵喷过来,我说我要回去,他却要我躺在他的枕头上。唉,烟味呛得人快透不过气来了。我怕得心中直发疼。他的手上尽是老皮,刮得人的肩膀痛得很,可是我不敢动。我发抖的说我要回去,可是他的手却在我颈子上慢慢的抚摩着,我不敢动,我真的怕得心里直发慌。唉,烟味,唉,我舐到自己的眼泪,咸的。我要回家去了,我颤抖抖的说道,我要——
  可是门铃响了,阿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早就该杀了他去了,那头脏猪!可是门铃响得急得很,一定是先生回来了——杀死他!脏猪!杀死他!杀死他!——
  史氏函数论、李氏群论。无穷级数特殊展法——樊教授摸着壁架上一本一本厚厚的洋文书,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喜交集之感,平滑坚硬的书面摸着舒服极了,要有亮黑的书面的,樊教授想道,上面印着两个英文字:FAN′STHEORY,大大的,大得能包括宇宙间一切的现象,闪着金光,刺得人张不开眼睛来——可是明天第一节课还得讲超越函数的微分法呢,樊教授拿了一本初等微积分坐到窗口去,室内没有开灯,书上的黑字一团模糊。天色转成了暗蓝,对面的山头变成了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先由Sine讲到Co…Sine,厨房里有碗碟撞击的声音,阿娇在洗碗,她说她八点钟要出去看电影、她说她要把大门的钥匙带出去。然后到tangent,再到Co…tangent,阿娇说电影要十一点钟才散场,最好把大门钥匙带出去。对面那座山头变成了一个黑影,浮起来了,然后讲到Secant。然后再到Co…Secant,然后——然后——然后升起一团团黑烟,然后有人凄惨的喊叫:救命!救命——樊教授慢慢的站了起来,膝上的书咕咚一声跌到地板上去。室内完全暗了,桌子上的烟灰缸反映着些微银色的光。
  “我一定要惩罚她!”樊教授站在客厅中央大声说了出来。可是她却穿着僵硬的蓝布长衫告诉别人,我们都有罪!她有意避开我。她狡猾得像一头猫。她走路总是垫起脚,没有声音的。她不让我有机会,她冷冰冰的瞅着。瞅着,悄悄的打开门,闪着身子溜出去,像一头夜猫,披着黑色的黑中,告诉别人:我们都有罪——
  可是阿娇却把客厅里的灯捻亮了。先生,她歪着头说,头发统统跌到一边去,她穿着大团花的裙子。先生,她扭着屁股,歪着头说。她也要出去了。她们都溜走了。然后——然后按摩的瞎子在窗下凄哑的吹着笛声,然后——然后手里捏着初等微积分躺在沙发上做梦:梦见在一个又冷又亮的小阳春,穿着杏黄色的绒背心,站在草坡上,望着天空喊道:我要创造一个最高的抽象观念!梦见榻榻米上一对小腿子在打转子。梦见火。梦见烟。梦见有人凄惨的喊叫:救命!救命!然后壁上的钟又冷又重的敲着:当——当当——
  可是阿娇却扭动着腰肢,把门打开要出去了。她也要走了。她也要走了,要走了,要走了——
  “不要离开我!”樊教授突然大声喊了出来。摇摇晃晃走过去,抓住了阿娇胖的手臂,一脸扭曲着。
                一九六一年一月《现代文学》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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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曲
  下午四点钟左右,吴振铎医生又踱到客厅的窗边,去眺望下面的街景去了。吴振铎医生穿了一件PierreCardin深蓝色的套头毛衣,配着一条浅灰薄呢裤,颀长的身材,非常俊雅,他那一头梳刷得妥妥帖帖的头发,鬓脚已经花白了,唇上两撇胡髭却修得整整齐齐的。吴振铎这层公寓,占了枫丹白露大厦的四楼,正对着中央公园,从上临下,中央公园西边大道的景色,一览无遗。这是一个暮秋的午后,感恩节刚过,天气乍寒,公园里的树本,夏日蓊郁的绿叶,骤然凋落了大半,嶙嶙峋峋,露出许多苍黑遒劲的枝干来。公园外边行人道那排老榆树,树叶都焦黄了,落在地上,在秋风中瑟瑟地滚动着。道上的行人都穿上了秋装,今年时兴曳地的长裙,咖啡、古铜、金黄、奶白,仕女们,袅袅娜娜,拂地而过,西边大道上,登时秋意嫣然起来,在这个秋尽冬来的时分,纽约的曼哈顿,的确有她一份繁华过后的雍容与自如,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这个下午,吴振铎却感到有点忐忑不安起来,因为再过一个钟头,五点钟,吕芳就要来了。
  客厅里那张椭圆形花梨木殷红厚重的咖啡桌上,摆上了一套闪亮的银具:一只咖啡壶、一对咖啡杯,另外一对杯子盛着牛奶和糖块,还有银碟、银匙,统统搁在一只大银盘里,光灿夺目,早上罗莉泰来打扫的时候,吴振铎从玻璃柜将这套银具取了出来,特地交代她用锌氧粉把杯壶擦亮。罗莉泰托着这套光可鉴人的银具出来时,笑嘻嘻地对他说:“吴医生,今天有贵宾光临吧?”罗莉泰倒是猜对了,这套银具平常摆着,总也没有用过,还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珮琪在第凡妮买来送给他的,丹麦货、定制的,每件银器上面,都精镂着吴振铎姓氏字母W的花纹,十分雅致。银器沾了手上的汗污,容易发乌,所以平常侍客,总是用另外一套英国珐琅瓷器,当然,招待吕芳,又是不同了。他记得从前吕芳多么嗜好咖啡,愈浓愈好,而且不加糖,苦得难以下咽。吕芳喝起来,才觉得够劲。吴振铎已经把厨房里煮咖啡的电壶插上了,让咖啡在壶中细细滚,熬上个把钟头,香味才完全出来,回头吕芳来了,正好够味。
  吴振铎医生这间寓所,跟中央公园西边大道那些大厦公寓一般、古老而又有气派,四房两厅,客厅特别宽敞。因为珮琪喜欢古董,客厅里的家具陈设,都是古董,那套一长两短的沙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货,桃花心木的架子,墨绿色的真皮椅垫,两张茶几,意大利大理石的台面,莹白润滑,每只茶几上,搁着一盏古铜座的台灯,灯罩是暗金色绸子的,珮琪喜欢逛古董家具店,厅里的摆设,全由她一件一件精心选购而来。只有客厅里靠窗的那架史丹威三脚大钢琴却是他亲自买来,送给珮琪做生日礼物的,这架史丹威,音色纯美,这些年来,只校正过两次音,对于钢琴,珮琪是内行,竟难得她也赞不绝口。钢琴的盖子上,铺上了一张黑色的天鹅绒布,上面搁着一只釉黑红的花瓶,里面插着十二支鲜洁的大白菊,是吴振铎早上出去,经过一家花店,买回来的。他挑选了菊花,而且是那种拳头大圆滚滚的大白菊。他记得从前吕芳那架钢琴头上那只花瓶,瓶里一径插着两三支大白菊,幽幽地在透着清香,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进过花店了,这次进去,一眼看中的,却仍是那些一球球白茸茸的菊花。他的记性并不算好,珮琪的生日常常忘掉,好不容易记起了那么一次,便赶快去买了一架钢琴送给她,但有些事情,无论怎么琐碎,却总也难以忘却,好像脑里烙了一块疤似的,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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