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慈母 [苏] b·扎克鲁特金-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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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谁要你死在外国的土地上……”
玛丽娅把自己的手从德国人的手中轻轻地抽出来,站起身来开始收拾地窖,她尽量不弄出声响,以免惊醒睡着的德国人。她把一只旧木桶、各种没用的破烂、一个半朽的柳条筐都搬到地窖外面。她想起,在牧场上,在树林附近应该有几垛村人没有运走的干草。她决定上那儿去一趟,搂一抱干草回来给濒死的德国人铺上。她胆战心惊地走着,一路保持警觉,免得碰上德国兵。
第九章
四周一片沉寂。战线已经远远推向东方,但是玛丽娅并不知道这一点,因此才提心吊胆。太阳正在西沉,这天平静无风。玛丽娅走到林边,看到草垛都还还完整。她在一个草垛旁坐下来歇一歇,这时,她看到近处的一片林间空地上有个覆盖着一层落叶的土丘,那是原来没有的。她四面打量着向这个不曾见过的土丘走去。原来,这是个已经空无一人的德军掩蔽部。玛丽娅走到下面,在半明半暗中把四下环顾了一番,在掩蔽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一些洗破了的绷带和两个士兵用的饭盒。她朝一张糙木板钉成的矮床底下看了一眼。床底下有一面打碎的小镜子和一个呢绒套套着的军用水壶,杯盖两用的壶盖是塑料做的。玛丽娅把这些东西全都拾起来,打定主要还要再来一趟,把床铺拆掉,把木板搬走。
在不远的地方,她又看到一个同样的掩蔽部。她在掩蔽部附近找到一把插在树干上的扁平的双锋刺刀,于是把这刺刀也拿上了。“对我来说,现在什么东西都会用得着,”玛丽娅想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个光身子啦。”一段电话线、一团铁丝、一双被汗水沤得硬梆梆的棕色短袜、一个拴着铅笔头并且用了一半的记事本、一盏倒满硬蜡的圆形军用灯盏、装着一块粉红色肥皂的肥皂盒——玛丽娅把这些东西全都塞进那两个饭盒里,心中想道:“这些东西也用得着的。”
使她更为高兴的是,在这个被德军遗弃了的掩蔽部中,还有一个质量极好的小铁炉摆在角落里。炉子不大,很精致,有可以拆卸的烟囱、炉盖、炉门和出灰口。她觉得这炉子是最为需要的东西。照例是气候寒冷的道路泥泞的十月一天天临近了,对于玛丽娅来说,这个小炉子简直是个救星。“我今天就把炉子搬走,”她打定了主意。
玛丽娅用铁丝捆了一抱干草,挎上军用水壶、饭盒以及在掩蔽部中拾到的一切,便走回村子。德国人已经醒了,露出一丝微笑来迎接她,还用一根手指碰碰自己的额头,指指玛丽娅,又指指地窖入口,告别似地挥了挥手。
玛丽娅明白,他是想说:“我以为你撇下我不回来了呢。”
她否定地摇摇头说:“我干什么不回来呢?你瞧,我抱来了干草,我这就给你用干草搭个铺,这样你躺着也软乎些。我还给自己拣到了一些东西,得准备过冬了,要不然就得完蛋啦。”
她又迅速又灵巧地把干草铺开摊平,把伤员挪过去,把被血浸得发硬的回军装垫到他的头下,用手势比划着说:“你一个人再躺一会儿,我到树林去一趟,把炉子搬回来。我没有炉子可怎么也没法过。士兵们原来呆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人了,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都没有了。哪儿也没有人放枪了,看样子,他们都走远了……”
炉子和烟筒原来分量不轻。在回村的路上,玛丽娅不时把炉子横放下来,坐在上面歇一歇。她把疲乏的双手放到膝盖上,望着不久前进行过战斗的这片战场。不见人迹,到处是炸弹和炮弹炸出的黑洞洞的弹坑,踩出来的小道,以及被遗弃的火力点的黄褐色小土丘,显得异样的寂静,仿佛这里根本不曾有过机枪火力的疯狂飞舞,不曾有过重磅炸弹的爆炸,不曾有过呐喊和垂死士兵嘶哑的呻吟。
悲伤使玛丽娅的心抽紧了。在这块被战争弄得遍体鳞伤的大地上,似乎不久以前还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上面有平整的冬小麦、裸麦、燕麦的嫩苗,有村人们的菜园,有长满冰草的牧场。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玛丽娅年复一年地涉水淌过初秋变浅的小河,在菜园里栽种、浇灌番茄、黄瓜和白菜。在集体农庄成立后的最初几年里,跟在转臂收割机后面一边走一边捆麦捆,在地里烧莠草,放猪放牛。后来,在战争爆发之前,她又帮忙把联合收集机打出的粮食运走,干着村里全体妇女庄员都干的那项从不间断的难苦工作。虽然干这项繁重的工作当时她觉得很艰苦,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田野上的天空是多么安谧晴朗,在晨昏的霞光中夜莺在河边杨树上啼鸣,声音多么婉转,从地里回家,在庭院中升起伊万亲手砌好,还刷上白灰的炉灶,把晚饭烧好,并不生气地把一刻也不老实的小瓦夏骂上几句。等到疲惫不堪、晒得黝黑、满身尘土的伊万回来,全家围坐在固定在地里的小矮桌前吃晚饭,又是多么惬意和甜美啊!
伊万和小瓦夏,田野和夜莺,还有住房和家园都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尚未冷却的瓦砾场、暗黑的地窖,在地窖里面则是一个身受重伤、濒临死亡的男孩子,还是个敌人。玛丽娅没见过他的母亲,她在玛丽娅没见过的遥远国土上永远也等不到爱子了……
玛丽娅一进村就看到四头牛都在离地窖不远的地方卧着。蹲在它们旁边的老伙计象迎接主人那样温柔地呜呜叫着迎接她,摇着尾巴围着她转来转去。她把沉重的炉子放到地上,蹑手蹑脚地走下地窖,在灰濛濛的昏暗中四下看了看,根据伤者的呼吸声,她知道他睡着了。玛丽娅叹口气,把铺的草往外扒开一些,以免碰到这个德国人,然后才在旁边躺下。“让他睡吧,”她疲倦地想道:“明天得把躺在街上的那个死人埋起来。”
精疲力竭的玛丽娅立即睡着了。她梦见已故的父母。仿佛他俩在拉着她的手领她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又年轻又漂亮,她也很快活。小姑娘玛丽娅求父亲给她买一块红色糖果,父亲把手里拿着的硬币弄得叮当作响,在货摊上挑了一块最大的糖果递给她。嘴里说道:“拿着,孩子,拿去吃吧。”玛丽娅把糖果接过来,吓得一哆嗦,那不是糖果,是什么人的一只手,一只热乎乎、粘唧唧、满是血污的手……
第十章
她在梦中哼哼起来,呜呜咽咽,没有觉出那个垂死的德国男孩子紧贴住她的一只手,没有感到他正因知道凄惨的死亡快要到来而伤心,哭得哽哽咽咽,只见嘴唇开合却无声地叼念着:“妈妈……妈妈呀……”
黎明时分,德国人看到玛丽娅醒来了,他有气无力地淡淡一笑,叹了口气,弯起食指慢慢地敲敲自己的胸膛,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了几遍:“维尔涅·布拉赫特……维尔涅·布拉赫特……”
接着,他把两个食指交叉成十字形,又做出在想象中的坟墓十字架上书写本人姓名的模样。
“维尔涅·布拉赫特,”德国人又说了一遍。“维尔涅·布拉赫特……”
“你是说维尔涅吗?”玛丽娅问道。
“维尔涅·布拉赫特,”伤员轻声说。
玛丽娅悲伤地瞧了瞧德国人那苍白的面庞和他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这么说,你的名字是维尔涅了,”她思索着说。“咳,你呀,维尔涅呀,维尔涅!难道是你需要战争吗?可怜的人哪,你是否想过会死在我们村里呢?这个村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只有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这个名称。现在就连称呼都没有啦。”
“列宁?”德国人反问了一句。
“是啊,是列宁。”玛丽娅说。
“列宁考(好),希特勒不考(好)。”
“你得了吧。”玛丽娅带着生硬的责备口气说。“现在,你快要死了,列宁就成了好人。希特勒就成了坏人啦?那你以前是怎么想的呢?没准儿你也吊死过人,抢劫过人,也放火烧过村庄吧?”
德国人从玛丽娅的话音和眼神中明白: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妇女是在谴责他做过很坏的事。他否定地摇摇头,便说了起来,说他和他的父母亲都不想打仗。说他父亲曾两次被盖世太保抓进监狱,两次受到严刑拷打,说他各个在斯摩棱斯克城下阵亡了,留下三个小孩子。
玛丽娅仔细听着她不懂的外国话,尽量想搞清这个负伤的男孩子说得如此激动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用哭得红红的眼睛这样望着她,但却什么也没有听懂,于是摆了摆手。
“算啦!现在还能拿你怎么办?你稍躺一会儿,等一下班,我去挤店牛奶给你拿来。说不定还能把你服侍得好起来哩,你这个可怜的人,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对的和什么是错的了。”
玛丽娅拿上饭盒,走出地窖。天上开始出现朝霞。奶牛都安静地卧在一起,在那里反刍。老伙计从苹果树后跳出来,身后跟着一条肚子膨大、乳房鼓鼓的母狗,怯生生地摆着尾巴。玛丽娅认出了这条狗,它叫达姆卡,是被德国兵吊死的菲尼娅家的。
“到这儿来,达姆卡!”玛丽娅说。“到这儿来吧,小狗!这么说,你是活下来喽?那好吧,跟我们在一块儿吧,有你呆的地方。”
她用饭盒接着挤了些奶,走下地窖。她轻轻托起负伤的德国人的头,低声说:“喝奶吧。”
德国人勉强呷了两口,又重复说:“维尔涅·布拉赫特。”
“好了,我记住你的名字了,”玛丽娅说。“你一个人呆一会儿,我得去把你的同伴埋了,死马也得处理一下,人和马还都在街上躺着哪。”
维尔涅·布拉赫特明白她有事要走,不过她还会回来的。
“你躺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玛丽娅说。
太阳升起来了。黑色的瓦砾场上只有几个地方还缭绕着淡红色的轻烟。死去的德国人已经浑身出现了紫色的尸斑,没有刮过的两颊肿着,一群苍蝇在那半张半合的嘴上盘旋。玛丽娅弯下腰搜查死者的衣兜,找到几封叠成四折、边缘已经磨损的信件,一个咬坏了的烟嘴和一包刚启封的香烟。她看了看皮靴。皮靴是完整的,新得几乎象没有穿过一样,靴腰又宽又硬。
“靴子你已经用不着啦,”玛丽娅想道:“我可用得着。就是因为你们干的好事,害得我冬天快到了还光着两只脚。”她试着往下拽皮靴,但是拽不下来。尸体早已变凉僵硬了,死人的脚掌回不过弯来。玛丽娅回到“家”——如今她已经认为地窖就是家——拿起昨天拣回来的那把锋利刺刀,把从死人衣兜中找到的信递给维尔涅·布拉赫特。
“你先看看,”她对德国人说,“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的同伴,再说你懂德文。看吧,这样你躺着就不会觉得那么无聊了……”
虽然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事情来惊扰,而且身边除了有两条狗跟在后面从容小跑之外,也没有一个活物,玛丽娅在街上还是快步走着,一面不停地回头观望,生怕有人从后面扑到她身上,用手掐住她的喉咙,或是从远处朝她开枪。令人痛苦和烦恼的恐惧感缠绕着玛丽娅,她几乎忘了自己在两、三天之前还曾经请求上帝让她死去,还曾经打算自杀。不过,即便是德国人在她眼前把她很少和儿子吊死,以及萨尼娅死在玉米地里的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里,活在她腹内尚未出生的胎儿也先是微弱地、继而是越来越强烈地提示着自己的存在,要求活下去。现在,当玛丽娅在焚烧一光的自家院中找到一个躲开人们视线的小角落,并为搞到过冬游泳的一切东西而劳动的时候,玛丽娅心中响彻了那个尚未出世的人既模糊而又威严的召唤,因而她开始害怕死亡了。
她在死德国人身旁蹲下,用刺刀尖划开他皮靴腰上的缝口,轻易地把皮靴拽了下来,瞥了一眼死人脚上那双脚跟上有洞的棕色短袜,用大火烧过的软铁丝捆住尸体,气喘吁吁,走走停停地把它向近处一个黑洞洞的弹坑拖去。她在弹坑边上站了片刻,把捆在尸首身上的铁丝解开,将它往下一推。横躺在弹坑陡坡上的死者一下子便往下滚去,脸朝下趴在坑底。
“你不该这样躺着,”玛丽娅说道,“你是成年人,你的儿女大概会经常为你哭的……”
玛丽娅想了想,顺街走去,在菲尼娅的菜园里抄起一把铁锹,揪了一大片牛蒡叶子,小心地爬进弹坑,给死人翻了一个人,让他仰脸躺着,又用牛蒡叶子盖住他的脸,然后开始盖土。弹坑斜坡上的土很松,但是玛丽娅累极了,她满脖颈都是汗珠,撕得破破烂烂的连衣裙在背上和腋下已全都湿透。她久久地、用心地、象在墓地掩埋死者那样铲土掩埋着这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