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慈母 [苏] b·扎克鲁特金-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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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又剩下玛丽娅自己一个人在死人的包围之中了。令人烦闷的秋日一天天慢慢国庆商量没有下雨,但十月已开始寒气逼人了。每天早晨,瓦砾场四周干草上的白霜闪着银光。仙鹤、大雁和野鸭发出清脆的鸣叫,互相呼应着向南方飞去。它们有时落在小河中的僻静水面上,憇息觅食,黎明时分再大声拍打着翅膀起程,继续向前飞行。白天,太阳照得暖烘烘的,白霜也就融化了,一到傍晚则又是一番寒意。
玛丽娅没有一天不干活。她很担心冬季取火这件事,因为她既没有火柴,也没有打火机,于是她在地窖里挖了一个不大的壁坑,把那盏用罐头盒做成、用从牛犊尸体炼出的油脂来点的长明灯放在里边,免得被风吹灭。玛丽娅回忆起已故的爷爷用取火石取火的情景。为了防备油灯一旦熄灭,她保留了一根向日葵茎芯、在河边拾到的一块燧石和一块硬钢——割草机上碰掉下来的钢刀片,作为储备。
她每天早晨都到马铃薯地里去挖马铃薯,然后拿回地窖。她储存了甜菜、白菜、胡萝卜,掰了一些玉米棒子,用两片硬石头当作磨盘,每天都能用它磨出几杯玉米粉来。
玛丽娅用水有了保证。打捞出动物尸体以后,村中的水井里又注满了干净的地下水,因此地窖里的德国大保温桶总是盛着水。玛丽娅为了把从掩蔽部搬回来的铁炉安装起来而忙合了很久。她一连几个小时从刺刀在地窖顶部挖出装烟囱的圆洞,从炸毁的养牛场搬来一些砖,和好泥砌了一个带侧壁的砖灶台,免得自己孤独的洞穴里发生火灾把东西烧光。
因为害怕被人发现,她用刺刀砍了一些玉米秸,拿铁丝捆成一抱一抱地运回地窖,挡住住处的入口。地窖上面很快堆起一大垛玉米秸,玛丽娅把烟囱从玉米秸垛下面伸出来。她只在白天生炉子,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以免有人看到炉子冒出来的烟。
冬天逼近了。在一个寒冷的十月天,玛丽娅仔细查看了被德国人炸毁的牛舍。玛丽娅差不多用了一周的时间来清理倒塌的砖堆,要清出一条通道到牛舍没有倒塌的角落,让四头奶牛能有个地方躲避风雪。她清出来的通道虽然又狭窄又不平,但玛丽娅却很高兴。因为在凛冽的冬日和风雪大作的夜晚,牲畜的头顶上有了房顶遮掩,厚厚的砖墙也能够使它们免受草原狂风的袭击。
战前建成的这座牛舍原定容纳二百头牛,如今在牛舍残留的完整部分那个黑洞洞的地方,能够容纳五十头牛。玛丽娅就在堆积如山的碎砖堆中开辟出一条通道,通到了那个地方。
她也需要为自己考虑考虑,设法穿得暖一些。
玛丽娅迫切需要有一根针,为的是用从战壕拾到的帆布碎片和破口袋给自己缝件象连衣裙那样的东西。严寒一天天接近,她还光身穿着空筒军大衣,风从军大衣下面钻入身子里,把玛丽娅冷得缩成一团,不得不老是跑回地窖取暖。
她用一段铁丝做了一根针,把一端弯成针鼻儿的样子,在石头上把针鼻儿砸扁,又磨出针尖。为了搞到线,她把维尔涅·布拉赫特留在地窖里的那双已经洗干净的短袜拆开。现在可以缝衣服了。
玛丽娅又到小河对岸空无一人的战壕去了两次,拣些用得上的东西:要么是一件扔掉的军装上衣,要么是血迹斑斑的内衣,要么是几个背包或者几卷电线。她在河里把这些东西搓洗干净,晾干之后拿回地窖。她拿这些破布缝了一件象是连衣裙那样的衣服,把两个背包撕开拼成一条相当大的头巾。她把从被炸死的德国人脚上脱下来的皮靴腰缝好,穿到自己脚上;把军服上衣一撕两半,当作包脚布。她又把长长的军大衣下摆剪了一截下来,裁了一副手套和一双又肥又大的便鞋。
“行啦,现在可以等着过冬啦。”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害怕遇见任何人,但是在孤独之中又很想能有个活人跟她在一起,这样她便可以向这个活人倾诉自己的痛苦,也可以听到活人的声音了。她甚至于害怕自己会失去说话的能力,所以总是半天半天地跟奶牛、小狗、鸽子说话。大约过了三个星期,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自言自语了。比如她要到井边去,或是要去给奶牛取草,她就说出声来:“咱们去打点水来。咱们没有水可说什么也不行,再说,井里的水如今是干干净净、冰凉冰凉的……”
要不然就是:“得给奶牛去弄点玉米棒子和甜菜了。现在夜长了,牲口得吃饱,要不然咱们就没有奶喝啦……”
一天,玛丽娅正在河里洗衣服,突然看见两个人骑着有马鞍的高头大马,向着已被烧成一片瓦砾的村子走过来。“是德国人来了,”玛丽娅吓住了,她爬进芦苇丛中,观察着那两个人。
“只要他们发现了我的地窖,”这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那我就完了,我就会象条狗似的冻死在雪地里。要不然他们就会找我,一找到就把我杀死……”
幸而有两条狗在她身边,这两条狗也受到她的恐惧的感染,默不作声地紧贴在她的脚边。奶牛在远处的玉米地里吃草,从路上发现不了它们。
两个骑马的人顺着村中的那条街缓缓走了一遍,停了片刻,又转回身,绕瓦砾场走了一圈,然后向草原方向驰去。玛丽娅发现这两个人都背着步枪,坐在马鞍上象士兵一样灵活笔挺。
“当然是他们那伙该死的东西了,”玛丽娅心中暗想,“准是他们,是德国人。他们是在各个村庄搜索,想把剩下来的人全部杀光……”
然而玛丽娅却是大错特错了,只是过了好多日子以后她才知道这一点。如果她当时没有搞错,她本来是用不着在漫长的冬天里受那好几个月苦的。
那两个骑马的人是游击队的侦察员,奉命出来了解各个村庄有多少德国人,让什么人当了村长和警察,苏联人中有哪些人被杀害,有哪些人被赶去服苦役。
游击队驻扎在离村庄很远的密林中,就在村子那条无名小溪注入的大河岸边。两名侦察员返回游击队之后,向队长报告了看到的一切,同时说道:“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被敌人毁光了。村子烧成一片平地,没剩下一座房子,没有一个活人,只有黑糊糊的、静悄悄的一片破砖烂瓦……”
……
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就这样从农庄的生产单位中勾销了,不久前还在村中居住的全体庄员都被认为是已经牺牲。游击队员决定不再到这个被焚烧殆尽的村里去。一片荒凉的黑色瓦砾场是谁也不需要的。
德国人也没有到这一带来。他们比谁都更清楚,他们的讨伐队执行命令向来干净利落。既然命令烧掉村庄,把所有的人都赶往德国,把动物一律消灭,那就无需怀疑,肯定一切均已照办。所以,收到讨伐队长的报告之后,在德国人的那些地图上,标出这个村庄的小圆点——也就是这座村庄——就被打上一个粗粗的大叉给划掉了……
然而,一种无人知晓的生活却在村里继续进行着。这种生活的标志就是有缕缕不易察觉的炊烟从玉米秸中枭枭升起,逐渐消散在空中:这是玛丽娅在地下洞穴中生炉子。
从生活中被勾销了的列宁农庄第三生产队依然存在着,唯一幸存的妇女——一个名叫玛丽娅的农庄庄员——就是它的代表。
第十三章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那是一个寒冷的十月天。天亮时还下过一场令人心烦的毛毛细雨。后来雨停了,潮湿的刺骨寒风也住了,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昏暗凝重,紧贴在地面。玛丽娅把炉子点着,先传上靴子,又穿好大衣,钻出洞穴似的地窖。她站了片刻,满怀心事地望着小溪,望着远处变得疏朗的树林,望着灰蒙蒙的、一夜之间便失去了平常那种淡黄色调的玉米地。
玛丽娅把双手盘在胸前,悲伤地久久望着没有收割的庄稼地。她想起:在挨着这片庄稼地的地方,还埋着多少没有挖的马铃薯、甜菜和胡萝卜;集体农庄的瓜田里,没有摘的晚熟西瓜被乌鸦啄得一塌糊涂;再往前,在山岗后面,有一大片没有收的向日葵,也要被糟蹋了。籽粒饱满的花盘孤苦伶仃地把头垂向地面,撒落着籽粒。
玛丽娅长叹一声:“多少人的劳动白白糟蹋了……在这片如今撂荒了的地上生产队花了多少力气啊……拖拉机手、汽车司机、马车夫、挤奶员和放牛放羊的人有多少夜晚没有睡过足觉啊……这些人我都认识。没有一个例外。我们在共同的土地上一道劳动,一道工作,一道过节,参加婚礼……一道在墓地里安葬父母……”
这天早晨,玛丽娅一面想着被德国人赶走的村人,一面不断自言自语,一种有点对不起人们、对不起已经消失了的生产队的压抑感突然使她心如刀剜。
“那咱们怎么办呢?”玛丽娅非常痛苦。“大伙儿当中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你就该替所有的人干活,就得挺住。”
她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便自我回答说:“你说你是一个人?你看看四下还有多少没有收的好东西!难道你挺得住吗?难道你能把这些东西全都收得回来?你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吧了!光看看玉米地吧,有六十公顷大哪,可你只有两只手,再也没有别的家伙了……”
“向日葵籽会掉在地上的。多可惜啊。春天是我和伊万用汽车把种子送到地里的,是萨尼娅的父亲,拖拉机手季莫菲大叔把这片土地给翻了和播上种的。可现在,向日葵让鸟儿啄着,籽儿也干透了。会全都撒到地里的。怎么,我就待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它们这样被痛心地白糟蹋了吗?”
“可是你这个傻瓜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你有什么,是有收割机还是有卡车?这片向日葵地总不下三十公顷哩。”
“收割机我当然没有。可是我有一把德国刺刀,还挺快。用它来割向日葵花盘倒是很顺手的,我把那头奶牛佐尔卡驾上套,让它把向日葵运回来。”
“可是往哪儿运呢?你是有仓库还是已经盖好了粮仓?”
“也可以不运走……我没有仓库……就堆在地里也行。”
“要是下雨呢?要是下雪呢?”
“不要紧。可以拿玉米秸把向日葵花盘盖上,象有家过日子时那样盖得好好的,烂不了。”
“你这个傻瓜呀,玛丽娅!真傻!真是个傻姑娘!就算你能收回五公顷向日葵,可那二十五公顷马铃薯呢?那十公顷甜菜呢?那六公顷胡萝卜呢?还有那六十公顷玉米呢?这些事你全干得了吗?”
“不,干不了。不过,把各样庄稼都多少收一些也好啊,免得全烂了,免得白白糟蹋了。咱们的人会回来的,咱们列宁集体农庄,弗拉季米尔·伊里奇集体农庄的人会回来的……到那个时候,他们会对我说一声谢谢的……”
“你说他们会回来吗?他们要是回不来,要是永远回不来呢?德国人要是占了全俄罗斯,占了全苏联呢?要是再也没有什么集体农庄,只有德国地主的庄园呢?”
“那我就掐死自己,连没生下来的孩子一道……”
“你这个蠢货,为了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你有义务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该在没有收的庄稼地里受累卖力。你还要怎么着?你没有被德国鬼子杀死,没有被赶到外国去。你找到了这个暖窝,安上了炉子,准备齐了过冬的东西:有马铃薯、有甜菜、有满满一车马肉,你还有四头奶牛。如今你要干的事儿只有一件,那就是坚持住,熬过这些痛苦,把孩子生下来,等着。明白吗,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婆娘?等着好日子……”
“不行……我不能这样做。如果我在这里象条母狼似的待在洞里等着,把孩子生下来,白吃白喝集体农庄的粮食,就算真等到了咱们的人回来的那一天,那他们回来就会问:你这位先进挤奶员、被敌人吊死的集体农庄共产党员伊万的老婆、同他爹一道光荣牺牲的少先队员小瓦夏的母亲,你是怎么过的?你是光考虑自己,把别人忘了吗?那些同你本人、同你父母、同你丈夫一道来来往往蹚遍这些田地,在地里流了那么多汗,老老实实地劳动,干了那么多活儿的人……都让你给忘了?这么说,你玛丽娅考虑的光是自己喽?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在这阴暗的清晨,孤苦伶仃的玛丽娅就这样站在自己那个洞穴似的地窖旁边,有两个让她惊慌不安的声音在她心中各执一词。她自己则痛苦万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只有她独自一人呆在这片一望无际、再也没有人管的庄稼地上。就她这个日渐虚弱、有病在身的女人,动手去收获这些庄稼是否有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