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慈母 [苏] b·扎克鲁特金-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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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 B·扎克鲁特金
序章
这位妇女我不能忘却,也没有权利忘却。她那艰辛的生活、纯洁的心灵、深沉而善良的性格,还有她孤身一人度过的,对她来说是严重考验的那可怕的几个月——这一切我都清楚,因此我未把她忘却。但后来,战争的最后几年,残酷的战斗,在异国土地上的艰苦行军,负伤,住院,重返被敌人破坏的故里,丧失亲人和挚友,凡此种种在我记忆中磨平和冲淡了这位妇女的形象,连她的面庞都被忘了,仿佛在秋寒初起的河面上空那一片暗白色的晨雾之中消融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应一位老战友的邀请,来到喀尔巴阡山脉的一座古城,有一次我突然记起了有关那位我不敢忘却的妇女的一切。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每天早晨,日出之前我都出外散步:我在古老公园中空寂无人的小径上漫步,沿着当地居民称为公爵山的高冈的陡坡慢慢向上攀登。我在冈顶上的一张铁制长椅上坐下来,欣赏这座古城的景色。城市在玫瑰色的阳光辉映下,笼罩在一层轻柔透明的雾霭里,展现出七个世纪来人们生活的生动画面:古城堡的废墟,修道院的断垣残壁,镀金装饰的耶稣会、伯尔纳金派和多米尼克派僧团的教堂,破旧的木造寺院和阴暗的礼拜堂,铺红瓦的尖顶房屋和生满绿苔的炮楼遗迹,狭窄曲折的小巷和宽阔的广场,花岗岩基座上的青铜塑像,映出虹彩的喷泉水柱,还有公园和墓地,——这是多少代人的生活留下的遗迹。它们勾起我的默默沉思,引起我对时光在不可逆转地永远向前流逝的遐想……
距我平常坐的长椅不远,长着一株枝杈伸展的槭树,树旁有一个被雨水侵蚀得坑坑洼洼的白色石龛。石龛中立着一尊怀抱婴孩的圣母像。圣母和面颊圆胖的圣婴都粗放地涂着鲜艳的油彩。圣母的深色头发上面惹人注目地放着一个被尘土复盖得灰蒙蒙的蜡制花环,但她脚下的石阶上却经常摆着喷过水的鲜花:有雪白和鲜红的唐菖蒲,有淡蓝的夹竹桃,还有几茎蕨类植物的碧绿枝叶。
献花的是两个年迈体衰的老人,一男一女。他们总是在我之先来到公爵山顶,把鲜花放到圣母像脚下,然后互相偎倚着,久久地默默地站在那里。我经常看到的只是他们佝偻的背影和低垂的白发苍苍的头颅。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痛苦压弯了这两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的腰,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向石雕的圣母祈求什么。也许是他们失去了爱子,或者是独生女儿被不治之症夺走了生命?也许是有人无情地欺凌了这两位无力自卫的老人,或者是他们已无人需要,落到了衣食无着的地步?人的痛苦有时象大海一样深广,而且往往是无言的……
两个老人每天默祷完毕,都要从我坐的长椅旁边走过,却从来没有看我一眼。每当他们离开以后,我都久久地望着彩绘的圣母像,心中涌起一些古怪的念头。
“人们把你这个名叫玛丽娅的妇女称为圣母,”我想道:“人们相信是你这个童贞淑女生下了为人们赎罪而作出牺牲、被钉到十字架上的救世主。人们为纪念你而谱写了圣诗,把你称为圣母,称之为未经男人沾染而受胎的天人、永世无玷的新娘。圣子之玄母、天神圣人之母皇、卒世童身的贞女、圣洁的神选庇护人、天赐的童贞圣母——人们这样称呼你。人们为你建造了宏伟的教堂。在你和你的婴儿头旁围上了神圣的光轮。加工黄金和宝石的能工巧匠给你和你的儿子披上了珍贵的袈裟。你的圣容,贞洁的玛丽娅啊,被描绘在寺院的的神幡上、沙皇的披肩上、圣经和圣画里,十字军骑士和将领统帅在出战之前跪伏在你的脚下。宗教裁判所的神父以你的名义审判男男女女,称他们为不祥的叛教者和异教徒,在火堆中把他们活活烧死……”
一只山雀在浓密的槭树枝叶中尖声啾鸣,几只羽色斑斓的鸫鸟在冷杉和松树丛中盘旋。朝阳反照,金光闪耀,古城在山冈下面闪闪烁烁。清澈的晴空上飘浮着几朵稀疏的白云。
圣母像用她那双一动不动、呆滞的眼睛望着我,望着树木,望着古城。她的脚下放着两位老人留下的鲜花,散发着凋谢时所发出的阵阵依稀可辨、悲愁哀怨的幽香。
“你这个女人,人们为什么要对你顶礼膜拜呢?”我凝视着圣母像那白中泛黄的面庞,凝视着她那双呆呆的眸子,心中问道。“世上根本不曾有你这个人。你不过是人们臆造出来的罢了。你即令存在过,玛丽娅,那么你一生中做过些什么呢,你有什么值得祀奉的呢?如果相信编福音书的人所讲,你是嫁给了一个木匠,却又不知同什么人结合而生了个儿子,后来这个儿子被钉上十字架,你就把他失掉了。死去儿子,对母亲是沉重得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尘世上难道就没有一些凡人的母亲,她们所受到的命运打击比天降于你的打击更加可怕吗?可是,又有谁能够衡量她们的痛苦?有谁能够算清她们的全部损失呢?对于她们不倦的劳动,对于她们给予人们的热爱和仁慈,对于她们母性的坚韧,对于她们流洒的泪水,对于她们为了生活在可爱然而并不轻松的世界上面经受和做出的一切一切,又有谁能够加以报答呢?”
我凝视着贞女玛丽娅石雕彩绘的面庞,这样思索着,就在此刻我蓦然回忆起自己一直没敢忘却、也无权忘却的那位妇女。在战争年代中,我有一次同她邂逅相逢,现在,事过多年,我不能不把她的事情向人们讲述出来……
第一章
那是一个九月的夜晚。天空在颤抖,在频繁地战栗,被山冈下的熊熊大火映照得一片通红,既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在发着低沉隆隆声的大地上空,远处和近处的大炮排射声不断轰鸣。周围的一切全都沉浸在似假非假的暗红铜色的光芒之中,到处是不祥的隆隆声,四面八方都传来听不真切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嘈杂声……
玛丽娅紧贴地面躺在一条很深的垅沟里。在昏暗朦胧中依稀可辨的浓密玉米,摇曳着干枯的花穗,在她头上沙沙作响。玛丽娅恐惧得咬着嘴唇,双手捂起耳朵,直挺挺地卧在垅沟里。她恨不能钻进已经变硬和长满杂草的耕地里,躲在泥土底下,免得看见和听见村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俯卧着,把脸埋在枯草中。但是趴久了,她不由得感到疼痛和不舒服,因为她已有身孕,于是她便闻着枯草发出的微苦气味,侧过身来躺了片刻,接着又改为仰卧。天上,火箭炮弹轰鸣呼啸着飞过去,留下一道道火红的弹迹,曳光弹象红红绿绿的箭簇一样穿透夜空。地下,从村子那边飘来一股股令人作呕和窒息的烟熏火燎的气味。
“天哪,”玛丽娅 泣着低声说,“让我死了吧,天哪……我再也挺不住了……我受不了啦……让我死了吧,上帝啊……”
她爬起来跪着倾听。“豁出去了,”她绝望地想道。“还不如跟大伙儿一起死在那里哩。”玛丽娅稍等了一会儿,象一只遭到追捕的母狼似地四面环顾着,但在一片火红色的,颤动着的昏暗中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向玉米地边爬去,从坡度平缓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山冈的冈顶上,能把村子看得一清二楚。这里离村大约最多一公里半,玛丽娅看到的一切象一股可怕的寒气刺入了她的身心。
村里的三十所房屋都在燃烧。被风刮得摇曳不定的弯曲火舌在滚滚浓烟中窜动着,一团团散乱的火星冲向惊慌不安的天空。一些德国兵手持长火把,来往于大火照亮的村内那条唯一的街道上。他们将火把伸向房屋、板棚、鸡舍的麦秸顶和芦苇顶,一路上不放过任何东西,就连最无用处的朽木和狗窝也不放过,他们所到之处,立即燃起一团团烈焰。
两声猛烈的爆炸震撼了天空,那是一声接一声在村西响起的,玛丽娅知道,这是德国人把集团农庄在战争爆发前新建成的砖砌牛舍炸毁了。
还活着的村民——他们连同妇孺在内约有一百人——被德国人赶出家门,集中到村后的一块空地上。每年夏季,集体农庄都把这个地方用做打谷场。打谷场上,有一盏悬挂在高柱上的煤油灯摇摇曳曳。它那闪烁不定的微光仿佛是一个勉强看得见的小点。玛丽娅很熟悉这个地方。一年前,就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她还同本队的妇女在这个打谷场上翻晒过粮食。不少人在想起自己上了战场的丈夫、兄弟和儿子的时候都哭过。但是,他们觉得战争好象还很遥远,当时还不知道战争的血腥巨浪也会涌到他们这个不显眼的、在丘陵起伏的草原上孤零零的小村庄里来。而现在,在这可怕的九月的夜晚,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小村庄正在被夷为平地,而他们自己则被自动步枪手包围着,象一群不会说话的绵羊似地站在打谷场上,也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玛丽娅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双手颤抖,她跳起来,想冲向打谷场,但是恐惧又使她站住了。她退回来,重新伏到地上,用牙齿咬着手臂,堵住拼命要从胸膛中冲出的喊叫。玛丽娅就这样躺了许久,象孩子似地抽泣着,被弥漫到山冈上来的刺鼻烟味呛得喘不过气来。
村子就要烧光了。炮声开始沉寂下来。变得漆黑的夜空中传来不知飞往何处的重型轰炸机的均匀隆隆声。玛丽娅听到从打谷场的方向传来凄切的哭声和德国人短促凶狠的吆喝声。被自动步枪手押送的散乱人群沿着乡间土道缓缓向前移动。这条土道离玉米地很近,只相距四十来米。
玛丽娅屏住呼吸,把胸脯紧贴着地面。“德国人要把村人赶到哪里去呢?”在她紧张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个想法,“难道是要抢杀他们?可是他们中间有孩子,有无辜的妇女……”她睁大眼睛望着土道。
一群村人从她眼前慢慢走过。三个妇女怀抱着吃奶的婴儿。玛丽娅认出了她们。这是她的两个邻居,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军属,她们的丈夫是在德国人到来之前上前方的,第三个妇女是疏散到这里来的教师,她的女儿是来这儿后在村子里生的。年龄稍大些的孩子们拉着自己母亲的裙子下摆,一瘸一拐地在路上走着,玛丽娅也认出了这些母亲和孩子……柯尔涅大伯架着自制的双拐蹒跚地走着——他的一条腿还是在上一次对德战争中锯掉的。两个老态龙钟的孤老汉——库兹马爷爷和尼基塔爷爷——在互相搀扶着走。他俩年年夏天都看守农庄的瓜园,不止一次请玛丽娅吃过清凉多汁的西瓜。
村民们默默地走着,只要妇女中一有人哽噎地大声哭起来,马上就有头戴钢盔的德国兵走到她身边,用自动步枪把她捅倒在地上。人群不时停下来。德国兵抓住摔倒的妇女的衣领,将她拽起来,手指着前面,急促而凶狠地说些听不懂的话……
玛丽娅注视着闪着奇异亮光的朦胧夜色,几乎认出了所有的同村人。他们提着篮筐、水桶,肩上扛着口袋走着,听从着自动步枪手们短促的呵斥声。谁都不说一句话,人群中只听见孩子们的哭声。只是到了冈顶,当人群不知为什么停下来的时候,才听到一声撕人肺腑的咆哮:
“畜生!刽子手——手!法西斯败类!我不去你们德国!不给你们当苦力,禽兽!”
玛丽娅听出了这是谁的喊声。是十五岁的共青团员萨尼娅·济缅科瓦在喊叫,她的父亲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已经上了前线。战前,萨尼娅上七年级,在很远的区中心学校就宿,但学校停课已有一年,所以她便回到母亲身边,留在村里。
“萨涅奇卡,你这是干什么呀?别作声,闺女!”母亲哭着数落道。“我求求你了,别作声吧!他们会杀死你的,我的孩子!”
“我不能不作声!”萨尼娅声音更响地喊道。“让他们杀死我好了,该死的强盗们!”
玛丽娅听到自动步枪一阵短促的连射声。妇女们声音嘶哑地哭叫起来。德国人象狗叫似地哇哩哇啦说话。村民们越走越远,消失在冈顶那面了。
一阵无法摆脱、令人胆寒的恐惧感袭上玛丽娅的心头。“他们把萨尼娅杀死了,”可怕的猜想象闪电一样烧灼着她。她等了一会,倾听起来。到处都听不见一点人声,只有机关枪在远处什么地方低沉地突突响着。村东的小树林后面,照明弹此起彼落,悬挂在空中,用毫无生气的黄光照亮遍体鳞伤的大地,两三分钟后,火药燃尽便熄灭了。东面,距村子两、三公里的地方,是德军防线的前沿阵地。玛丽娅跟村人们一道去过那里,因为德国人曾逼迫村民们去挖战壕和交通沟。一条条的壕沟弯曲地蜿蜒在山冈的东坡上。几个月来,德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