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布克奖获奖小说:失落-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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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人都排队等着把儿子送出去。他们送鸡给他作礼物,送他小袋坚果或葡萄干,请他到以前属于军队的塔帕餐厅喝酒,他开始感觉自己像个政客,一个赐福者,一个人人都感激的人。
越被人巴结巴结你的人就越多收的礼物越多就有更多的礼物送来收的礼物越多就越受人景仰越受人景仰你就收到更多的礼物越被人巴结你就——
不知有多少封信会遗失在这一路上极不可靠的邮政转接中——瓢泼大雨中情绪恶劣的邮递员,摇摇晃晃的邮递车躲过一次次塌方,一路开到辛格罗利,电闪雷鸣,大雾弥漫的机场,从加尔各答到纽约哈林区一百二十五大街邮政局,这一路障碍不断,犹如以色列军队设在加沙地带的前哨基地。邮递员随手把信扔在合法居民的邮箱上面,有时信滑落到地上,被人践踏,遗失在街道上。
但还是有很多信寄到了比居那里,多得足以将他淹没。
“很聪明的孩子,家里很穷,请照看他,他已经拿到签证了,即将到达……请为波若什找份工作。他弟弟马上也要去了。帮帮他们。还有桑吉、汤姆、卡尔玛、庞楚,记得巴德胡吗,蒙那米的看门人,他儿子……”
“我明白,伙计,我明白你的感受。”萨义德说道。
萨义德的母亲到处分发他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半个石头城的人都知道了。他们抵达机场,兜里揣着一美元和他的电话号码,想找个住处,可到处都挤满了,哪怕是一丁点的空位也都租了出去:拉什德、阿哈莫德、加弗尔、阿伯杜拉、哈桑、穆萨、路特菲、阿里,还有一大群人都是轮流租住着床位。
糕点店门外站了一群人,看上去疲倦不堪,似乎几辈子都在旅行,他们搔着头,瞪眼看着水果馅饼女王店。
“你干吗要帮他们?”奥玛尔问道,“我早就不干了,现在他们都知道我不会帮忙,就没人来找我了。”
“现在可不是给我上课的时候。”
奥玛尔出去了。“找谁?萨义德?没有,没这人。什么名字?索亚德?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这里就我、卡瓦弗亚和比居。”
“可他在这里工作。他妈妈告诉我们的。”
“没有,没有。你们都走吧。这儿没你们要见的人,你们要是惹麻烦,我们大家都有麻烦,我现在是对你们客气,走!”
“很好,”萨义德说,“谢谢。他们都走了?”
“没有。”
“他们在干什么?”
“还站在那儿看呢。”比居说,旁人的不幸让他心增勇气,他兴奋得几乎蹦蹦跳跳。
糕点店的电话铃响了。
比居正要拿话筒,他对比居说:“不要接。”
电话应答机一启动,铃就不响了。
“是老乡!他们害怕应答机!”
铃声又响起,过会又响。得令——得令——得令——得令——。应答机响了。电话断了。
又来了:得令——得令——。
“萨义德,你得和他们讲话。”这烦人的铃声让比居突然心跳加快。可能是老板的电话,也可能是印度那边打来的,他的父亲他的父亲——
死了?快死了?生病了?
卡瓦弗亚拿起听筒,一个粗嘎的声音冲入房间,恐慌而又急迫。“紧急!紧急!我们从机场过来了。紧急!紧急!萨义德萨——义——德——!”
他挂断电话,拔掉插头。
萨义德说:“这些家伙,你一旦让他们进来,他们永远都不会走。他们走投无路了。走投无路!你让他们进来,听了他们的故事,你根本没法说不,你认识他们的阿姨,认识他们的堂兄,你要帮他们全家,一旦开了头,他们什么都能拿走。你没法像美国人那样对他们说,这是我的食物,只有我能动。问问蒂亚,”——蒂亚是他最近在糕点店里泡上的妞——“她和三个朋友一起住,每人都单独去买东西,分开来烧饭,在一块吃,但各人吃各人的东西。冰箱里面也分成各自的空间——自己的空间!——剩菜也分别放在各自的饭盒里。有个室友还把名字贴在饭盒上说这是她的!”他竖起一根食指,面色严厉。“在桑给巴尔什么东西都要和别人分享,这很好,是对的——”
失落 第十七章(2)
“可这样就什么都没有啦,伙计!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离开桑给巴尔。”
大家一时无语。
比居对萨义德的同情掺杂着对自己的同情,同样,萨义德的羞愧也融入了他自己的羞愧,他永远不会向那些祈求帮助的人伸出援助之手,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等着他的回音。他自己到达机场的时候也是口袋里只有几张从加德满都黑市上换来的美钞,以及父亲的朋友南度的地址,他和二十二个出租车司机一起住在皇后区。南度也没接他的电话,比居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他躲了起来,两小时以后,他以为比居已经走了,就打开门,绝望地发现比居还站在那儿。
“这里没什么工作了,”他说,“要是我还年轻,就回印度了,现在那里机会更多,对我来说想要改变已经太迟了,但你应该听我的。人人都说你必须留下来,在这里才能过上好日子,可你要回去的话会过得更好。”
南度在上班地方认识的一个人告诉他哈林区的这间地下室,他把比居送到那里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被遗弃在一群外国人当中:大楼管理员吉辛托,还有那个流浪汉——一个两腿僵硬又有点罗圈的毒品贩子,他走起路来好像睾丸太大了坠着没法正常走,他老带着他的黄狗,也长着僵硬又罗圈的腿,走路也好像睾丸太大了坠着没法正常走。到了夏天,家家户户走出狭促的居民区,带上迷你组合音响坐在人行道上;身材肥硕的女人们都穿着短裤,两腿剃过毛,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黑的细毛孔,心灰意懒的男人一撮一撮地围坐在垃圾筒边,筒上安置了块木板当牌桌,他们举起裹着褐色纸袋的酒瓶,大口喝着啤酒。他们冲比居友善地点点头,有时也会请他喝一瓶,比居都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甚至他那句短促的“你好”也不是味儿:太轻柔,他们根本没听见,要么说的时候人家已经回过头去了。
绿卡啊绿卡绿……
没有绿卡他不能离开。为了离开他需要绿卡。这就是荒谬之处。他多么希望能带着绿卡荣归故里,简直如饥似渴——买机票的时候能摆出一副我想回就能回来的架势,或者不想回就不回来……他嫉妒地看着那些有合法身份的外国人,他们在折扣箱包商店里购买可折叠行李袋,手风琴似的打着褶皱,神奇地布满了口袋和拉链,一拉开拉链就打开更多的储物缝隙,很有第三世界的感觉,整个袋子可以展开成一个巨大的空间,足以装下所有的行李,在另一个国度开始生活。
失落 第十八章(1)
“啊,蝙蝠,蝙蝠。”罗拉惊呼道,一只蝙蝠猛扑下来,掠过她的耳朵,发出啾啾的尖叫声。
“有什么关系啊,就当是块会飞的皮鞋面子嘛!”诺妮瞅了一眼说,她披着件夏天穿的浅色莎丽,好像一团正在融化的香草冰激凌。
“噢,闭嘴!”罗拉说。
“又热又闷。”过了会儿罗拉说道,略带一丝对妹妹的歉意。季风就要来了。
基恩来教赛伊已有两个月了,赛伊第一次感觉到空气中山雨欲来的张力,而不仅仅是她和基恩之间的紧张气氛。
现在人人都抱怨开来。波特叔叔有气无力地坐着。“它这是在积蓄力量。今年来得早了点。娃娃,趁我这老家伙还没喝得全身发红,最好把朗姆酒给我拿来。”
罗拉喝了口水,里面泡着一片得斯匹林可溶片,正咝咝地冒着气泡。
报纸上也开始报道日益逼近的乌云了,罗拉兴奋地说:“早跟你们说了,我总能说中。我一向都很敏感的。你们了解我——豌豆上的公主——亲爱的,没办法啊——我就是豌豆上的公主。”
电光闪过,季风来临了。芭蕉树巨耳一般的叶子扑扇着,发出焦躁的声响,它们总是率先发出警告。一簇簇竹子倒向一边,如古代武术搏击一般发出尖锐的嘶叫。
卓奥友的房顶上装有避雷装置,导线一直延伸到地下的盐窖,足以使他们避免雷击,可玛特并不知道。一声接一声的雷在铁皮屋顶上炸响,她一忽儿躲到窗帘后面,一忽儿钻到床底下,可她不是觉得背后没顾到,就是发现鼻子还露在外面不安全,风灌进来,空苏打水瓶子发出嗬呜——嗬呜——的声音,好似鬼嚎,听得她心惊肉跳。
“别害怕,小狗狗,小青蛙,小鸭子,小鸭子狗。不过是下雨嘛。”
她想挤出一丝笑容,可尾巴还紧紧地夹着,眼中流露出士兵上战场的恐慌,对于勇气创造奇迹之类的蠢话已彻底绝望。她紧张地支棱着耳朵,准备着那无可避免的恐惧的来临,又一轮轰炸袭来,文明崩塌之声——她没想到会是如此的巨响——城市和纪念碑轰然倒下——她又飞逃而去。
这样的雨季会持续三个月、四个月,甚至五个月。卓奥友府的厕所里,屋顶的漏雨滴滴答答地落进马桶,演奏着一首西部酒吧小调,赛伊撑着雨伞进来,打断了这欢快的节奏。钟的外罩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雾,衣服晾在阁楼上都一个礼拜了还是湿的。白色的粉屑从梁上飘落,菌类到处繁殖,所有物什都长出毛来。不时也有几许亮色点缀着这抑郁的景象:昆虫狂欢似的到处飞;面包只放了一天就变得和草一样绿;赛伊拉开内衣抽屉,发现一层层暗淡的棉质内衣上都长出了桃红色果冻状的扇形花边;装订好的《国家地理》杂志掉到地上,翻开的书页像得了皮肤病,长满了红红绿绿的霉斑,紫黄色的霉菌色彩绚丽,足以和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花亭鸟媲美,又像新奥尔良居民混杂多样的肤色,还有那五彩缤纷的广告——“在巴哈马,一切都更好!”
赛伊在这样的季节里总是平静而快乐,这是她在噶伦堡唯一感觉良好的时候,和别人的交流已全无可能,这反而让她感到心中一片平和。她坐在游廊上,晃动着椅子,随季节的思绪摇摆,整个噶伦堡的现代文明已开始分崩离析,无条件的屈从该是多么明智的选择。电话线断了,听筒里只有咔嗒咔嗒的响声,电视画面如同暴雨的再现。在这如老天腹泻一般的潮湿季节里,有种思绪轻飘飘地浮荡着,生命变得飘忽不定,在纵逸挥霍着,却只觉寒冷而孤独——一切都无法把握。世界消失了,大门打开,却空无一物——山路的拐弯处不再有基恩出现——等候的焦虑放松了它紧扼咽喉的双手。霍拉山泉泛滥过堤岸,将桥冲垮,顺水流卷走,去探望波特叔叔也不可能了。
暴风雨的间隙中,惨白如蛆虫的太阳露出脸来,人们匆匆赶往集市,一切都开始发酸,冒着热气。
唯独基恩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卓奥友。
失落 第十八章(2)
他担心着学费,担心人家不给他钱,而且他和赛伊已远远落后于教学计划。他一路上给自己打着气,双手攀缘着两边的植物,一步一滑地走上山去。
他去卓奥友其实另有原因:雨一停,那难以遏制的渴望立刻涌上心头,他坐卧不宁。他望见赛伊把头埋在报纸里,报纸刚由从西里古里过来的大巴士送到,积了两周,足以扎成一大捆。厨子用熨斗把每一页分别熨干。游廊四周几种蕨类植物长势繁茂,叶片点缀着滴滴水珠;象耳果树上冒出一簇簇颤巍巍的雨后幼芽;房子周围的灌木丛中原已消失不见的蜘蛛网又四处张结起来,银色的网一列列地排着,拖着云雾状的白纱。赛伊穿了件和服,这还是波特叔叔送的礼物,他母亲去日本看樱花带回来的纪念品,他从她的箱子里找到的。和服是丝绸做的,深红色,用金线绣了条龙,赛伊端坐在那里,透着神秘,如一个野蛮王国的皇后,在一片奢华中描金似的闪着光。
“下午好!”基恩说。
赛伊抬起头来,他的胸口感到猛烈的一击。
他们又坐回到餐桌前,中间摆着数学课本,为曲线图和精准测量的小数点绞尽脑汁。基恩觉得如此美妙的佳人不应该坐在那里,面前放着本破烂的教科书;他不应该把这么平凡的工作强加给她——将平分角平分再平分。很快,似乎为了进一步证明他本应待在家里,天又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声如鼓点敲击着铁皮屋顶,他不得不大声喊叫,这雨声给荒谬的几何学平添了几许史诗意味。
又过了一个小时,依然大雨如注。“我得走了。”他绝望地说。
“不行,”她尖叫道,“打闪呢,不要命啦!”
天开始下起了冰雹。
“我非得走了。”他说。
“不成,”厨子警告道,“下冰雹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个人从门里探了探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