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布克奖获奖小说:失落-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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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病啊?”
“他老要去厕所,拉稀。”她说。基恩在屋里发出一声呻吟。“吃了什么变质的东西。他现在像个开着的水龙头。”
“每家都必须派个代表参加我们的游行。”
他们说的是明天从麦拉场院出发的大游行。
“明天我们将烧毁《印度—尼泊尔条约》。”
“你们不会想让他在游行的时候拉稀吧。”
他们开车离去,在整个山坡一带挨家挨户宣读布告,要求每家派代表参加明天的示威游行,许多人称病,消化问题、心脏毛病、脚踝扭了、背疼等等,五花八门,有的人还出示了诊断证明:“查特吉先生为高血压病人,不能受刺激,不能紧张焦虑。”
可他们还是不能幸免。“那就派其他人吧。家里不会每个人都病了吧?”
重大决定的压力解除了,基恩挣扎反抗了一会之后,内心重又回归恬静平和。尽管表面上很沮丧,他心中其实如释重负,仿佛得到了缓刑令,又退回到童年。他还年轻,尚未闯下无可弥补的大祸。外面的世界自是滚滚向前,等安全了,他再去看望赛伊,甜言蜜语一番,他们还可以做朋友。他不是坏人,不想打仗。问题是他想参与到更大的事件中去,成为政治和历史的一部分。相对而言,快乐只占据一片小小的空间,当然没什么可夸耀的;很少有人能站起来大声说:“我是个懦夫!”然而他的怯懦也许就隐藏在极其平凡的生活中,掩饰在谦恭的态度之下。他粗暴地对待赛伊,正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胆怯,现在他又能以尊重祖母为由再次免受别人耻笑。怯懦一旦成为他的生活原则,和其他事情一样,需要一个门面,一套理论。想过得自在并不容易,有时必须要费尽心思将自己的满足伪装起来,谎称根本没这回事。
可接着,一阵内疚感猛烈袭来:他怎么能把枪的事告诉那些人呢?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把赛伊置于这样的危险之中?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烫。他再也躺不住了,从床上起身,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踱步。在这些所作所为之后,他还能像以往一样快乐清白吗?
赛伊如烈士殉难一般躺在房间里,此时,基恩正第一次思考着转动简单生活之轮的快乐,并厌恶自己对别人造成的伤害,他们俩错过了那场重要的示威游行,冲突的决定性时刻,到时一九五零年签署的《印度—尼泊尔条约》将被焚毁,历史交付于火焰,毁于一旦。
“一定要派个人去……”厨子对法官说,那些男孩刚来过卓奥友,要求他们派人参加游行。
“那么,就你去吧。”法官道。
失落 第四十三章(1)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七日。
晚上下雨了,厨子祈祷明天不用去游行,可早晨雨停了,还现出了一小块蓝天,经历了整个雨季忧悒的阴霾之后,这片蓝显得那么稚嫩,不像是真的。他的心里空空的,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企盼乌云再压过来。直到时候不早,再也拖延不得了,他才起床,穿上拖鞋去屋外上厕所。
他遇见铁匣子府的看门人,他们一起往麦拉场院走去。入口处的大门旁竖立着甘地的雕像以纪念印度独立。雕像下面铭刻着一行印地语文字:“团结友爱奉献。”几千人汇聚在那里,他们有的是噶伦堡本地人,有的从附近村庄和城镇赶来,还有的人来自密里克、帕萨姆班、苏瑞尼山谷、阿卢巴瑞、拉邦山谷、库尔桑和帕绍克、芒蒲提塔公路,还有其他一些周边地区。集合后他们将列队前往警察局,在那里放火烧毁文件。
“廓尔喀民族解放阵线的组织能力不错哟。”厨子说;在噶伦堡很少见到如此有秩序的活动,他不禁对他们表示赞赏。
他们站在那里等了几个小时。酷热的阳光劈头照射下来,地上几乎没有阴影,终于,一个人吹了声哨子,命令他们开始行进。
挥舞着反曲刀,弯弯的刀刃高高举起,反射着日光,他们呼喊:“廓尔喀万岁!廓尔喀国万岁!廓尔喀人的廓尔喀王国!”
“一个小时应该能结束了。”铁匣子府的看门人满怀希望地说。
一切皆按计划进行,他们已经饿了,开始盼着吃中饭;可是就在他们到达交叉路口的时候,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他们走过邮局,那是厨子等待比居来信的地方,他难过地看到这里已关门,大铁栅门锁着。突然,从邮局后面,无数石块雨点般投掷过来。
石头砸在屋顶上。人群惊惶地后撤,石块掷得更远,嗖嗖飞来,从地上弹起,不少人受了伤。
淤伤。鲜血。
永远都无法查出谁是幕后主使,是谁策划了这险恶的阴谋——
游行者说是警察雇人干的,刺激游行者扔石头报复,这样警察便可以借机行动。
警察说,不对,是暴乱分子,他们身上带着石块,无视法律和秩序乱扔乱砸。
不过,各方都证实,愤怒的人群开始朝手持防护盾和警棍的警察投掷石块。石头击中警察局的屋顶,砸碎了玻璃窗。
警察拾起石头扔了回去。他们是什么人,敢自我感觉比民众高一等?
砰!啪砰!空中石头、瓶子和砖块乱飞,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四处收集石块,冲进一片建筑工地,石块越集越多;警察开始驱散人群;石块雨点般落下;人群、警察,无一幸免;他们扑向对方,举起棍棒一阵乱打,有的拿石头猛击;反曲刀也用上了,一通砍杀——一只手、一张脸、一个鼻子、一只耳朵。
有谣言说游行队伍中有人带着枪……没人知道是真是假。
示威群众不停反击,态度强悍,拒绝散开,警察认定他们一定携带有武器。这样坚决的抵抗没有武器作后盾是不可能的。也怪不得他们怀疑。
警察的疑心越来越重,变得焦躁不堪,终于忍不住开了火。
游行队伍前面的人迅速散开,向左右两边逃去——
跟在后面的人已经走过了堪乾电影院,他们后面的人又不断涌上来,推着他们向前,很快遭到枪杀。
十三名本地男孩丧生于一片匆忙的混乱中。
人群四散奔逃,其中有强拉来凑数的,有滋事生非的,还有被痛殴的警察。他们从大道向小路散去,跑向邦巴斯迪和提斯塔市场。厨子和铁匣子府的看门人跑散了,两人被人群挤向不同的方向。他撒开腿拼命跑,肺的承受力已达到极限,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耳朵和咽喉因每一次呼吸而痛楚难当。他试图爬上一段陡峭的小径,好直切到瑞金堡路,这时,他的腿不听使唤了,抖得如筛糠一般。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下面就是市场,两旁的竹竿上白色的经幡飘扬,上面的字迹已模糊,如贝壳表面经长时间海水冲刷留下的斑纹。他身后能看见犯罪调查局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塔楼,阴影中矗立着英国殖民时期所建的房屋,噶林卡、塔什町和摩根之家现在都已改为旅馆。一个园丁蹲在摩根之家前面的草坪上,那里依然种着摩根太太从英国带来的植物。他似乎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眼神中没有一丝好奇或忧虑,也没有野心,这种对一切的漠然足以让他安然度过一生。
失落 第四十三章(2)
厨子向下望去,只见火光冲天,人们四处逃散。火焰的热气弥漫,模糊了人群,一切虚幻起来,如海市蜃楼一般,微微泛起波纹,仿佛转眼便随风飘散。远处干城章嘉雪山超然耸立,坚不可摧,千百年来这景象给人类狭小拥堵的心带去自由和快乐。当然,此时此刻厨子却丝毫感觉不到,也许他对这座雪山的感受再也不会和往常一样。惊恐如一头乱咬乱挠的怪物抓扯着他的心,好像那是一道它急于开启的门。
一切还能恢复到从前吗?市场街道上留下一摊摊血迹,触目的红色和散落的木豆的黄色混杂在一起,这木豆是某人买了打算游行后野餐用的,苍蝇在上面嗡嗡飞着,旁边还丢着不成对的拖鞋、一副踩碎的眼镜,甚至还有一颗牙齿。这更像电影院里正片前面放映的政府安全宣传片,画面上一个男人正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他很穷,却有个爱他的妻子,她给丈夫准备了午饭,用午餐盒装好让他带上;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自行车铃铛发出最后微弱而致命的一响,画面凌乱模糊,一片死寂,镜头定焦于泼洒的食物,混杂着斑斑血迹。两种颜色并置在一起,那么的刺目,死亡渗入家常生活,平实撞上可怕的意外,暴力取代了善良,这一切总让厨子既想哭又想呕吐。
此刻厨子就吐了,一边哭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卓奥友走去。路上军队坦克从兵站滚滚驶向市镇,厨子赶忙藏身在灌木丛里。一直以来,他们在内心囤积着仇恨,积极备战以对付外来敌人,没想到他们必须先和自己人作战……
失落 第四十四章(1)
恐怖事件愈演愈烈,时光流转,季节变换,从冬天到繁花盛开的春天,夏天,雨季,又回到冬天。道路全部封闭,每晚都宵禁,噶伦堡沦陷在自己的疯狂中。没人可以离开山坡一带;只要可能人们甚至不走出家门一步,家家房门紧锁,门外设障。
如果身为尼泊尔人却不愿加入反叛,情况可就大为不妙。铁匣子府的看门人被一顿痛打,他们逼迫他不断喊口号“廓尔喀万岁”,并把他拖到玛哈卡拉庙里,要他发誓对起义效忠。
如果不是尼泊尔人,情况会更糟。
如果你是孟加拉人,就算打小和你认识的人在路上见到都不会与你相认。
连比哈里人、雷布查人和锡金人都不会认你。他们是少数民族中无足轻重的一群,人数少,又没权势,可能落入任何一方的渔网中。就算是他们也站到了孟加拉人的对立面,视其为敌人。
“这么些年来,”罗拉说,“我一直在街上那个舍润家的店里买鸡蛋,前几天去的时候,他竟然看着我说没有鸡蛋。我说,‘我看到有一篮鸡蛋在那儿,你怎么说没有呢?’他说,‘都给预订了。’”
罗拉往外走,看到朋友桑都普太太的女儿正进店来,她招呼道:“盼盼!”就在几个月前,罗拉和诺妮还在她家受到客气的款待,她们着意留心另一个地方的另一种生活,吃的是鹌鹑蛋炒竹笋,脚下踩着油腻的西藏地毯。
“盼盼?”
盼盼面露尴尬,略带恳求地瞥了她一眼,从她身边匆匆走过。
“突然之间成敌人了,不是吗?”罗拉道,“人人都背弃你。”
违法搭建在蒙那米下方岩架上的那排棚屋中,姐妹俩注意到一间小庙飘起了一杆红底描金的旗帜,宣扬一种直至永恒的承诺:无论怎样,任何官方机构——警察、政府、任何人,都不敢质疑土地攫取的合法性,诸神已给予保佑。整个噶伦堡现在到处都是小小的神祠,一个个紧挨在市政禁止搭建的房屋旁边——这些私占土地的人真是天才。他们还私接管线,偷用别人的水电,电话线、水管和电线被搞得一团糟。院里那棵梨树,以前果子结得太多,罗拉和诺妮吃不完都要骂:“炖梨加奶油,该死的每天都是炖梨加奶油!”一夜之间,梨树的树皮全被剥光了。种花椰菜的菜田没有了,大门旁的地方变成了厕所。罗拉和诺妮走过的时候,小孩子排成行冲她们吐口水。她们的女仆柯桑被其中一家的狗咬了,她尖叫道:“看啊,你家狗咬我了,快给我的伤口涂点油和姜黄粉,不然感染了,我会死的。”
可他们只是大笑。
女人在路上行色匆匆。男人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害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而饱受折磨,不是廓尔喀民族解放阵线指控他们为警察通风报信,就是警察认定他们是武装分子。那些能开车的也很危险,车只是一个陷阱;车辆要么有许多人盯着,要么被盗走;走路反而会行动更敏捷些,听到危险的动静就躲到丛林中去,涉水走过霍拉山泉,抄小道回家。不过反正用不了多久就没有汽油供应了,廓尔喀民族解放阵线的男孩们抽干了仅剩的汽油,所有的加油站都关闭了。
一天,赛伊买了一公斤潮湿的面粉和一些土豆回家,看到游廊上有两个人,似乎以前在哪见过,他们向厨子和法官哀求着。
“求您了,大人……”正是遭警察酷刑的那个醉鬼的老婆和父亲。
“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找麻烦呢?我们不是说过了嘛,警察逮了你丈夫跟我们毫无关系。我们又不是指控他、打他的人……他们当时如果跟我们说一声,我们肯定去澄清不是他干的……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不欠你们呀?”厨子说。可他又把赛伊买的面粉递给他们……法官吼道:“不许给他们东西!”说完又继续回到棋盘上。
“求您了,大人,”他们双手合拢,低头乞求道,“有谁能帮我们呢?没吃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