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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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天书宝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同事们的眼神老是歪歪扭扭,拉不直,跟他说话时起码保持了斜上三十度的夹角。他们一句萨克斯的话不提,只是嘘寒问暖,跟几年没见了似的,书宝被关心得都难为情了。然后他们就微笑,嘴角的皱纹里有看不见的千言万语。小学校嘛,就那么几个鸟人。我兄弟书宝想,就挣了几百块钱,就让他们恨上了。这年头,你一个人私下里挣钱就等于在害别人,他们挣不了啊,心里哪能平衡。他们不说自己不平衡,他们最后让校长站出来替他们说:
“樊书宝同志,你知不知道,你丢了我们学校的脸,丢了我们全体人民教师的脸?”
“我怎么就丢你们脸了?”书宝站在校长室里争辩。
“你是一名堂堂的人民教师,却去赚那种不入流的钱,让学生和家长知道了,我们还能站得住讲台吗?再说,你这是不务正业,对我们的教学工作十分不利。”
“你凭什么认为我赚了不入流的钱?”
“你看,”校长说,用烟头指着书宝,“你在继续丢人民教师的脸。起码的诚实都没有,我们还怎么去教育学生,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没什么好反省的!”
书宝软一下这事也就算了,他偏不给校长面子。我蹲家里都知道,领导最恨人家不给自己台阶下。所以校长就发火了,“樊书宝,我警告你,”校长站起来扔掉了烟头,“三番五次就你事多,还真以为缺了你一个教音乐的学校就办不下去了你!不想干你就给我回家!”
“回家就回家!”书宝火气也上来了,“谁稀罕!”
他气冲冲回到办公室,拎着乐器袋就往外走,办公桌都没收拾。既然回家了,那些东西带回去也只能当废纸卖。回到家他就找我喝酒。布阳不在家,大秦镇死了人,她昨天跟班子一块走了。喝酒时书宝啥也不说,就闷头喝。他的那点酒量我太清楚了,赶紧夺下酒杯。憋了半天他才说,老子他妈的就不干了!
到底还年轻,要在我这岁数,低个头就过去了,过日子不容易,讲道理他讲得比我好一百零二倍,可他就是做不来,低不下去。年轻人脖子硬点当然是好事,可是兄弟,咱那是铁饭碗哪,三条街就你这只碗摔不坏,你却大脑一抽筋给扔了。我劝他,把我老婆也动员起来一块劝。我们两口子说,忍一忍,前面是个天。书宝说,是个屁。我们说,看开点,一辈子长着呢。书宝说,是那群王八蛋看不开。我们说,就算不干了,也不能让那些王八蛋来说,咱这铁饭碗是上面给的,他们凭什么。书宝说,是老子自己他妈的不想干了!他说得意气风发,就跟电视上那些英雄人物站在山头上,风呼啦呼啦地吹。他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掏出手机开始拨号。
“我!”书宝说,“问问你们王姐,我去了他们要不要。”
“你说什么书宝?”我听见手机里布阳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去你们班子吹萨克斯,我不教书了!”
“你说什么?”布阳停顿一下,“你喝酒了书宝?”
“喝了。我在和我哥嫂一块喝!”
“你让大哥接电话,”布阳说。
“不接。你就问问要不要,我一会儿就过去!”
我抢过手机,对布阳说:“别听他的,喝酒说瞎话呢。没事,你忙——”我还没说完,书宝又把手机抢过去,说:“别问了,我现在就过去,我就不信你们也不要我!”不等布阳说话就关了手机。他给自己倒满一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又碰一下我老婆的手,说,“哥,嫂,喝!”一仰脖先倒进嘴里,放下杯子就站起来,“你们慢慢喝,我现在就去!”
根本拦不住。手机响了他也不接。斜挎乐器袋,发动摩托车一溜烟走了。两个小时后,我想该到大秦镇了,就去老歪的杂货铺借公用电话打布阳的手机。我担心书宝在路上出事,他喝了酒,又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布阳在那边说:
“到了。在场上吹萨克斯。非要上,不给上不行。哥,他怎么成这样?”
年轻嘛,扛硬不扛软,我也没办法。“有挡头没有?”我问。我的意思是,千万别一清二白地站在别人眼皮底下吹,太惹眼了就更不好回学校了。
“有,上次专门给他做的小屋昨天就带来了。”
放下电话我就纳闷,那小屋昨天就带过去了,他们怎么知道书宝会去?我一直嘀咕到家。老婆说,那还不简单,不就是个假小屋嘛,又不是两层楼,随身带着,万一需要书宝去救场子,不就派上用场了嘛。老婆又说,我看那个王玉南第一眼时,就觉得这女人有心眼儿。看看,我说得没错吧。
12
进了班子书宝就再没有出来,他们当然要,求之不得呢。他其实还是放不下教书,也没法真正拉下脸来当个吹鼓手,但是回不了头了。刚开始几天回去也就回去了,时间一长,就是校长八抬大轿来请,他也没勇气回去了。布阳一直劝,没用。王玉南也象征性地劝过几次,然后就满心欢喜地绝口不提了。书宝的情绪很多天以后才缓过来,把自己矫正过来很困难,得说服自己去接受和适应另外一种工作和生活。好在有一拨拨蜂拥而至的观众跟数目可观的酬金,每次稍微出现一点因为工作性质而难为情和后悔的念头时,他就主动提醒自己,你看,音乐在你手里既能获得足够的观众,又能赚到大把的钱,你他妈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以为你是谁啊!三天两头地迎头来这么一棍子,逐渐也就转过来了。
对书宝的离职,布阳当然十分惋惜。那铁饭碗在三条街上,还是能好好虚荣一下的;在班子里也是,老公是文化人,起码觉得有半边身子是不俗的;还有一条很重要,孩子,她没来由地对尚未出生的孩子的未来充满信心,知识分子家庭,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吧。现在都没了。但很快她也就认了,自己老公,天塌下来还是老公。再说,她就是干这一行的,也没什么不好啊。两个人忙一起忙,闲一起闲,总能待在一块,挣比过去更多的钱,日子还是相当诱人的。
一直放不下心的是书宝他妈。儿子离职半个月后她才知道,她从河对岸的菜园子里回来,在石码头上听别人说完,立马头晕眼花,路都不会走了。她扔掉菜篮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跟着叫骂个不停。先骂书宝糊涂,丢祖宗十八代的脸,发誓一定断绝母子关系;接着骂樊苏三,就是续了他哼哼唧唧的狗屁脉,书宝才会去学乐器,又成了个不学好的东西;最后想起来主要罪过其实在布阳,都因为这个小妖精,他们娘儿俩才过成如今这个凄惶样,好好一个家四分五裂,这小妖精把儿子抢过去也就罢了,现在竟然把一个体面端庄的工作也弄没了,让儿子成了一个赚死人钱的卖艺的!她不能不气,不能不骂,不能不大哭一场。她完全忘了这么久她一直对他们撂脸子的。
把天骂漏了也白搭,书宝已经成了开云班子的正式成员。入班的仪式很简单,就是拜见一下班主齐开云,然后烧炷香。王玉南带着,布阳陪着,在风和日丽的上午到了王玉南家。齐开云把空荡荡的裤管捋上去,残废的程度让书宝抽了一口冷气,两条腿在膝盖以上就早早结束了,末了处是两个圆溜溜的肉尖。齐开云想换个坐姿,用力的时候,两条腿根摆动的幅度小得可笑,显得极其无助,让书宝有强烈的荒诞感。这就是当年名声比县长、市长还大的齐开云,四十五岁,头发白了一大半,白里杂黑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有点阴险,很少笑。
书宝记得他一共笑了三次,一是听见书宝拉完二胡,笑了,拍手说好。他的两只手因为长年转动轮椅,骨节粗大,青筋暴出,一点不像搞艺术的手。第二次是他自己吹笛子,他说既然书宝入了开云班,他就应该教给他一招,即在处理颤音时如何更科学地抖动指头,因为要演奏,齐开云本能地兴奋,笑了,甚至还有点羞涩。平心而论,书宝觉得那一招挺管用,理论上学不来的,只能是长期实践的心得。艺术中有绝招,千真万确。也就是在这次笛子吹奏中,书宝证实了传闻不虚,齐开云的确无法完整地把一首曲子吹到底,快结束时串了,到了一首流行歌曲上。王玉南提醒他时,齐开云恐惧地停下,接着出现狂怒的前兆,眉毛开始上下跳动。好在王玉南已经习惯了处理这种事故,安抚他说,主要是时间不早了,该上香了。拜的不是什么乐神,而是一把二胡,供在长案上。据说是齐开云草创开云班的时候用的,他靠这把二胡镇住了其他人。齐开云燃香,递给书宝,书宝三拜二胡,插进香炉里。书宝第二拜时,齐开云又笑了。
饭后,布阳和王玉南在另外房间里聊天,听她说育儿经。他们的儿子七岁,刚生了儿子齐开云就残废了。书宝和齐开云在香炉下面谈音乐。齐开云是野路子,不跟你谈什么理论,就实打实讲哪个好哪个不好,哪个管用哪个不管用。后来说到萨克斯,齐开云一定要听书宝吹一曲,这种新玩意儿王玉南跟他说过好几次了。书宝也不客气,来了一首美国乡村民谣,清新抒情。书宝闭着眼吹,结束了睁开眼,发现齐开云眼泪下来了。书宝想不至于啊。齐开云突然抓住书宝的手,说:
“我真成一个废人了。”
这话让书宝记了很久,也成为了他平衡内心的理由之一。他理解齐开云的悲痛和绝望,只有真正热爱音乐的人才会有这种灰到生命里的想法,由此他想,做个吹鼓手其实已经非常幸福,整天和音乐在一起,想起来随手就能拿到,可以自由舒展地去吹拉弹唱。他凭什么还要不满?起码在那一刻,他因为抱着一只萨克斯而感到了某种悲壮和崇高。
王玉南把他们送出门,临分别时对书宝说:“正式进班了,可别害怕啊。”
“这有什么好怕的?”书宝问。
“遭人黑手啊。”王玉南说,“知道开云为什么那样?车祸。当时他也骑摩托车,有人在螺丝上做了手脚,正骑着车子散架了,对面过来一辆卡车,两条腿就没了。还好,命没丢。”
“谁啊,这么歹毒?”
“对手。树大招风啊。正经事上胜不了你,他们就背地里玩手段。”
“查出凶手没有?”
“往哪儿查?都猜是祥鹿班子干的,但你找不到证据,一点办法都没有。”
祥鹿班子早就不行了,老班主死后,基本上是一盘散沙,更是找不到债主了。而且几年过了,没准凶手早就死了,听得布阳紧张得抓住了书宝的胳膊。
“也别太放在心上,”王玉南笑起来,“我带了六年班子,不是好好的嘛。不过小心点好,书宝,你们俩都是班里的宝贝,尤其要注意。”
书宝拍拍布阳,说:“谢谢王姐,放心,咱们的布阳是福将,天下是太平的。”
13
成了正式成员,第一次分钱书宝有点不高兴,他和别人一样,三百五十元。过去做外援,两个小时不到就四百,现在四天里随叫随到,出场时间四个小时都不止,价钱反倒下来了。他没明说,私下里跟布阳嘀咕。布阳让他想开点,进了班就该一视同仁,要不王姐那里也为难。皇帝的女儿金贵吧,嫁到别人家也只能是媳妇。书宝只好闷头不吭气。
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准备解散,王玉南给书宝发了条短信,让他过去一趟。书宝就去了,屋子里只有王玉南一人。她关上门,让他坐,说他毫无疑问在整个葬礼上是最抢眼的,能把另外一个班子打败,书宝的功劳最大。说完了,从包里抽出两张老人头,“这是额外的酬劳,”她说,“也是应得的。刚才人多,怕大家有想法,单独给你。以后也这样。”
轮书宝不好意思了,有点小人之心了。“别,王姐,”书宝把钱推回去,“皇帝的女儿成了媳妇,再金贵也是家里人。”现学现卖,他把布阳的话换了个说法。
“那也不是哪家都能娶到公主的,该宝贝还是得宝贝。听姐一句话,拿着。”王玉南笑得亲切,像自家人。姐给你的钱还啰唆什么。书宝觉得心头一热,顺从地接了。王玉南说,在布阳她妈的葬礼上头一回听书宝拉《二泉映月》,她就在想,要是班子里有这么个人物就好了,他会是另一个齐开云,甚至比齐开云更厉害,现在得到了,她很开心。开云班谁也打不败了。“姐再多一句,为你好,也为咱们班子好。”王玉南说,“场上的调子越高越好,场下的调子,该低还得低。”
书宝懂,说没问题,多少年都夹着尾巴做人的,习惯了。
“那就好。”王玉南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姐放心了。”
生活逐渐进入了正轨,书宝两口子出门一起出门,回家一起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