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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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骂我了!”布阳说。
书宝回头看看母亲,母亲正对着院门坐在饭桌前,扭头看别的地方。“骂你什么了?”书宝说。
布阳就有点委屈,她是主动向书宝妈示好的,都像巴结了。她正在唱歌,看见书宝妈和花街的一个大婶从旁边走过来。书宝妈本来不想往前凑,那大婶硬拉她过来,也是好意,她想让书宝妈看看布阳其实很不错,人长得漂亮,歌唱得也好。三条街都知道书宝和布阳的事。布阳看见书宝妈来了,正赶上一个间隙,那首歌有漫长的过门,她一瞬间就把所有的笑都集中在脸上,说:
“阿姨也来了。”
哪知道书宝妈把她上上下下巡视一遍,答非所问地说:“你妈就是这样教你穿衣服的?”
布阳和那大婶的笑当时就僵了,像面具一样卡在脸上。歌曲开始了布阳都没反应过来,旁边有人拍肩膀提醒她才接着唱,唱腔里就多了刘欢那种浓重的鼻音。
书宝小声说:“你别生气,我妈她就这样。”
书宝妈筷子在饭桌上顿一下,喊道:“书宝,吃饭!”
布阳一把推开书宝,小皮鞋咯噔咯噔响,进屋坐到了饭桌前,端起书宝的饭碗就吃。每一筷子都夹起来好多菜。
书宝妈清了一下嗓子说:“那是书宝的碗。你妈没教你吃饭各用各的碗吗?”
“书宝在我家也是这么吃的,”布阳看着书宝妈,端起书宝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我的碗,我的杯子。”
书宝妈喊:“书宝!”
书宝从厨房出来,拿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对母亲说:“妈,布阳忙了一上午,该饿坏了。”
“那就吃呗。”母亲说,撂下筷子站起来,“我饱了。”
5
为了表示对书宝和布阳两个人的反对,书宝妈再没去过韩三丙的葬礼,她不想再看见布阳。鼓乐班子在葬礼上要吹奏四天,在每一天布阳都可能出场。韩三丙家请了两个班子,开云的和小头的。
如果你对我们那地方熟悉,小头你一定也知道。我敢说方圆几十里知道开云的人一定也知道小头。齐开云还没出道时小头就已经名满天下。那时候他的头已经很小了,跟没长开的西瓜似的歪在一边,现在更小。脑袋也能越长越小,这辈子我大概只听说过小头一个人。绝对的奇人,高瘦,简直是根一米八的竹竿,腰围一尺七,裤子只能跟裁缝订做。因为头小他才被大家叫“小头”。在齐开云出道之前,小头名声最大,他有两个绝活,一是能够同时演奏七种乐器,嘴、鼻子、耳朵、手、脚、膝盖和屁股,你都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把它们派上用场的。一个人就是一个鼓乐班子。另一个绝活是玩魔术,除了不能让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其他的都多少能实现,包括让一个大活人莫名其妙地钻进了棺材,和死人躺在一起。这事我也是听说,据说是很多年前的事,小头和另外一个鼓乐班子竞争,要抓人眼球,就玩了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魔术。这个魔术其实不好,随便开棺是对死人的不敬,对死者家属也不吉利,当初那家人答应,也是认为小头根本玩不来,竟然就成了。之后就再没有死者的家属愿意了。没有死者家属愿意,你也就没法验证事情的真伪。
绝活其实不是个好东西,伤人,用小头的话说,折寿。你想想,你玩的东西都是一般人搞不来的,你一定就得花费常人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精气神。精气神我没见过,但我懂,你一定也懂。你说就咱们这样一百来斤的小身骨,能有几斤几两的精气神?得节约着用。所以绝活也“绝”人。小头轻易就不露。他轻易不露,轻易也不动手,就往那里一坐,像泰山石敢当一样镇着,年龄大了嘛,老胳膊老腿的。而且头变得更小了,原来没长开的小西瓜已经严重脱了水。这样齐开云就占了便宜,技术好啊,又年轻,可以随时随地吹吹打打,开云班子跟着就逐渐上来了。即使现在齐开云躺在家里当残废,班底的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东西不怕价钱高,有钱人家出了丧事,最常请的就是小头和开云班子。
两个班子碰一块就掐,你不让我我也不能被你抢了风头,所以布阳这样的主要人物一般都要在,随时准备把风头亮出来。
韩三丙葬礼的第三个晚上最关键,要去花街南边五里外的大柳树底下送盘缠,树底下有个土地庙。就是给死去的韩三丙烧纸钱、纸元宝、纸马、纸房子、纸花轿、纸汽车等等,让他去阴间的路上一帆风顺,顺便向阎王小鬼土地老爷祷告一下,让他们多照应下韩三丙,他在阳间一辈子大好人,没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东大街出发,一上路两个鼓乐班子就开始斗法,都要把观众引到自己跟前。浇了汽油的十几个火把烧红了半边天,扛纸房子、摇纸马的走走停停,以便让鼓乐班子尽情表演。越激烈越好看韩三丙的家人脸上越有光彩。
书宝跟随在开云班子前后,布阳没上场时两人就凑在一起说话。说什么我不知道,除了他俩谁也听不见,鼓乐和人声极度喧嚣,两个人说话像吵架。布阳还穿着那件露脐装,伸胳膊扭腰时衣服就往上面跑,更多的一圈肚皮露出来,书宝就帮她往下拽。在这点上他比他妈要开明一点,但是也不乐意让所有东西都无限制地给别人看。
离大柳树还有一里路左右,小头班子占了上风,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一个小矮子,头大腿短,高不足一米。小头领着他走到众人面前,两个人怪异的比照让大家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小头松开侏儒的手,作了个揖就不见了,小侏儒在场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开始往一个蹲着的小伙子的肩膀上爬。小伙子慢慢站起来,这侏儒开始升高,手里多了两只唢呐,嘴里像野猪似的叼着两根别人递上来的细烟袋,高度差不多时,过来一个穿吊带衫的女孩子,夜晚的风还有点凉,她把胳膊和半个胸脯后背都露在外面,小矮子竟然顺势爬到了那姑娘的肩膀上,像个怪异的孩子骑在姑娘的脖子上,然后开始用鼻子吹唢呐。这个过程做得缓慢细致,极富观赏价值,等小侏儒的唢呐吹响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把嗓子都叫哑了。涌向小头班子的观众真如潮水一般。谁见过这阵势,侏儒爬到姑娘身上,嘴抽烟袋鼻吹喇叭。开云班子身边一下子就空了,就像运河突然漏了底,水没了,剩十几条船干巴巴地陷在河床里。
齐开云的老婆一把拍到布阳的肩膀,对着身后一挥手,两个人走过来。一个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一个拿着麦克风。齐开云的老婆说:
“布阳,该你了。”
这女人声音响亮,三十五六岁,人长得饱满又精神,在火把底下脸部轮廓分明,长得不错。尤其鼻子,像石头雕出来似的布满阴影,因此说话显得分量十足。书宝知道她叫王玉南,代齐开云主持这个班子,自称副班主,其实是正的,齐开云没瘫痪时就听她的。布阳告诉过他,这女人很牛,男人能干的事她都能干。
王玉南说:“穿上。”
抱衣服的人就拎出一件递给布阳,布阳穿上。又递一件,再穿上。穿完了四件,书宝不明白了,问布阳:“穿这么多衣服干吗?”
布阳说:“你先回去,明天我给你短信。”
第五件衣服递过来,书宝抓住了,又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玉南一把抢过衣服,扔给布阳,说:“为了脱。”
书宝就明白了,一边唱一边脱。真想得出来!他突然就愤怒了,再次把衣服夺过来甩到地上,对王玉南喊:“她是唱歌的,不是干这个的!”
王玉南没生气,捡起衣服抖了抖,问布阳:“谁?”
“我,男朋友。”布阳说,然后摇摇书宝的胳膊,放小了声音说,“没你想象的那样严重,回去吧,求你了。”
“男朋友?嗯,不错,”王玉南把衣服又抖了抖,“脱下来吧。”布阳和旁边的几个人都没回过神,王玉南又说,“脱。”布阳看看她,又看看书宝,犹犹豫豫地开始脱,最后剩下了本来的露脐装。等布阳全脱完,王玉南对着旁边一个正敲锣的女孩招招手,等她走到身边,王玉南把捡起来的那件衣服扔到她身上,说,“穿上。”转身走了。
布阳唱到第二首歌才逐渐进入状态,之前她心里一直打鼓,王玉南那态度不是个好兆头,没准这次的奖金要砍掉一大半,还得挨训。王玉南向来强调一点,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样子,没那么多叽叽歪歪的理由。其实布阳脱衣服也就做做样子,不能脱的时候她坚决不会再脱。书宝哪里知道,他就知道一点,当着众人的面,布阳一件衣服都不能脱。
现在布阳的歌声盖过了小矮子的唢呐,旁边那年轻的姑娘边跳边脱,她的舞蹈毫无章法,只是为了让脱不显得单调和尴尬才跳起来。布阳的歌已经足以吸引人,还有姑娘在脱,流走的人群又流回来,小头班子的观众空了。
这是书宝头一次完整地看布阳唱歌。他留下来开始只为了监督王玉南,防止他们找布阳麻烦,让她再脱,后来也听得入迷,满脑子美好的声音在飘扬了。他陪布阳到那晚的吹奏结束,已经凌晨两点。分手后回到家,母亲已经睡着了,书宝洗漱后刚躺下,布阳“咚咚咚”敲响了院门。
6
敲门声惊动了整条街,花街上的狗在黑暗里叫起来。布阳在门外喊:“书宝,快起来!”声音像哭。
书宝出了房间门,母亲也披着衣服出来了,说:“半夜三更瞎叫唤,怕别人不知道啊!”
书宝没答理她,小跑着开了院门。布阳在门外大口喘气,一把抓住他胳膊,满脸的汗闪着蓝灰的光。“我妈,”布阳说,“快,疼得受不了了。”
“还是那儿?”书宝问。布阳说过,她妈的左边乳房偶尔会疼。布阳点头。书宝拉着布阳刚跑几步,停下来说,“等等,我去骑摩托,得去医院。”
书宝进屋拿了现金和存折,然后去杂物间往外推摩托,他妈又问:“她到底要唱哪一出?这都几点了!”
书宝也烦了,生硬地回了一句:“妈,你就不能睡你的觉?”然后发动了摩托,直接骑出了院子。
布阳她妈躺在床上,脸上的汗珠子一层层地出,腿脚紧绷,两只手里攥着床单,书宝头一次看见她头发凌乱纷披的样子。这样子根本坐不了摩托车,附近又没有别的机动车,能拖病人的只有平板车。书宝让布阳帮她妈穿上外套,他跑出院子去敲我的门。
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和狗叫已经把我弄醒了,我正躺床上猜外面传来的含混人声是谁,书宝叫我的名字了。这事当然不会有二话,我开了门,两个人开始收拾平板车。我的车好长时间没动过了,在门灯底下现装车轱辘。都折腾好了拖到布阳家院门口,布阳已经把褥子棉被准备好了。布阳她妈坐在椅子上,头发梳理好了,换了干净合体的衣服,看起来不像去医院,倒像去走亲戚。接下来的情况是,我们把布阳她妈安顿在平板车上躺下,布阳坐在一边守着,书宝骑摩托车,我坐在他身后,两手抓紧平板车车把。摩托车载着我跑,我拖着平板车跑。那一路差点把我累残废,两只胳膊一刻不敢松懈。到了医院,胳膊都僵了,半天才伸直,那酸痛的劲儿应该不比布阳她妈小。我觉得自己的力气还可以啊,怎么会这么累呢。布阳她妈急诊时,我在外面守车子,一低头,他奶奶的,平板车的轮胎都碾坏了,瘪瘪的,一点气都没有。出来太急忘了打气了,我这破轮胎一直有慢跑气的毛病。
抽血,化验,B超,透视,还有一大堆我不懂的程序。要不是夜风有点凉,我坐上平板车就睡着了,天亮的时候书宝从一扇门里塌着肩膀走出来,见面第一句话是:
“哥,有烟吗?”
我从屁股兜里摸出一个空香烟盒给他看,刚被我抽完。他就蹲下来在我扔掉的烟头里找,拣了个烟屁股长点的点上。我小心地问:“医生,怎么说?”
“乳腺癌,”书宝说,第一口烟才缓慢地出来,人也跟着松了劲儿,顺势坐到了水泥地上, “医生建议马上手术。切掉。”
我觉得脊背开始往下流水,也慢慢地往下蹲,挨着他的屁股坐下来。癌这东西我没见过,听起来就已经够吓人了。“全切掉?”我问。书宝点头。我一下子想到刘松河家的那只白鹅,左边的翅膀被喝醉了的刘松河用镰刀齐根砍掉,跑起来东倒西歪,左边的身体光秃秃的,右边扑扇着巨大的翅膀,有种令人发指的怪异,怎么看都不像只鹅。
“怎么突然地就有了这病?”
“原来布阳说过,”书宝说,捏着过滤嘴吸最后几口烟,“偶尔疼一下,都没在意。这儿疼那儿痒的都常事。她妈说,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