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莫希干人-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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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很难过,”海沃德接着用最简单的法语慢慢地说,“原来在这样一个聪明勇敢的部落里,竟没有一个人懂得他们‘伟大的君王’对自己的孩子说话时用的语言。如果‘伟大的君王’知道他的红人战士这样不尊敬他,他一定会很伤心的。”
接着是一阵久久的沉默,在这段时间里,既没有一个人动一动手脚,也没有一个人眼睛中流露出一丝表情,来表明他的话产生的影响。海沃德知道,沉默是这一民族的美德,而且他也乐于他们有这么个习惯,以便可以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最后,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战士,用不纯熟的加拿大土话冷冷地问道:
“我们的伟大父亲对他的人民说话时,不是用休伦语的吗?”
“他对自己的孩子们是一律对待的,不管他的皮肤是红的。黑的还是白的,”海沃德支支吾吾地回答说,“虽然他最满意的是勇敢的休伦人。”
“当差役把五天前还长在英国佬头上的头皮点交给他时,他会怎样说呢?”那小心谨慎的酋长又问。
“他们是他的敌人,”海沃德不由得震颤着答道,“所以,毫无疑问,他会说,很好,我的休伦人很勇敢。”
“我们的加拿大父亲不是这样想的。他不会看着面前的休伦人,给他们奖赏;他反而会转过头去,看着那些死了的英国佬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像他这样一位伟大的首领,想的要比说的多。他是在看后面有没有敌人跟上来。”
“死去的战士不会再驾船在霍里肯湖上行走了,”那印第安人伤心地说,“他的耳朵爱听特拉华人的话,可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他们只会欺骗他。”
“不会的。瞧,他派我这个懂医术的人来了,来看看他的孩子们,看看大湖边上的红皮肤休伦人,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病痛。”
海沃德宣布了自己的假身份后,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但每一双眼睛都一齐注视着他,仿佛想看清他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他们那锐利的目光,使受到审视的海沃德不由得战栗起来,多亏刚才说话的那个印第安人又使他摆脱了窘境。
“机灵的加拿大人也在自己身上画花纹?”那休伦人冷冷地继续说,“我们听说他们还常夸口自己的皮肤是白的哩!”
“一个印第安酋长来到白人父亲中间时,”海沃德语气非常坚定地回答说,“他会脱去牛皮服,换上送给他的衬衣。我的弟兄们既然为我画了花纹,所以我也就带着来了。”
一阵低微的喝彩声,说明他对这个部落的赞扬受到了欢迎。那上了年纪的酋长做了个手势,表示对海沃德的赞许,他的大部分同伴也都朝前伸出一只手,欢呼一声,以示呼应。海沃德开始安下心来,他相信最紧张的审查已经过去;而且由于对自己伪装的职业早已编好一套简单而又可信的说法,因此最后取得成功的希望也就愈来愈大了。
这时,另外又站出来一个战士,他仿佛为了要好好想一想怎样更好地来答复海沃德的话,先是沉默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才准备说话。但他正要开口时,突然从森林里传来一阵低微而可怕的喊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它拖着长长的尾音,听上去完全像一声悠远而凄厉的狼嗥。这一可怕的突如其来的打岔,使海沃德吃惊得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此时,除了被这恐怖的喊声引起的后果外,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就在这一刹那间,所有的战士都一齐从棚屋里奔了出去,屋外是一片喧嚣的叫喊,把至今还镣绕在林间的那声呼号的尾音,几乎都给淹没了。海沃德再也压制不住,也就跟着奔了出去,很快站到混乱的人群中间。整个营地里几乎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齐集在这儿了。男人、女人、小孩,不论是年老体弱的,还是身强力壮的,全都出来了。有的在大叫大嚷,有的高兴得发疯似地直拍手,每个人都在为一件什么意外的事欢欣鼓舞。开始,海沃德虽然被这种喧哗场面弄得大吃一惊,但不久,随之而来的情景使他得以弄清事情的真相。
天空还残留着落日的余辉,还能看清树梢间那些明亮的间隙,那儿有几条小路,构成了从这片空地通往荒野深处的交通路线。在其中的一条小路上,有一队战士正走出密林,朝棚屋的方向缓缓走来。走在队伍前面的一个人,手中举着一根短棒,棒上挂着一些东西,直到后来才看清,原来那是一些人的头皮。海沃德最先听到的那一阵骇人的喊声,正是白人正确地所称的“死亡的呼叫”。这一叫声每重复一遍,意在向自己部落里的人宣告又一个敌人的命运。至此,海沃德根据自己的知识,弄清了眼前的情况;现在他已知道,这场半途里出现的喧哗,原来是一支胜利的部队意外地归来引起的;海沃德的一切不快之感都消失了,他暗自称幸,这一来他倒可以松一口气,别人一时不会再注意他了。
新回来的战士在离棚屋还有几百英尺的地方就停下了。他们那凄厉可怕的喊声,那意在表示死者痛哭和胜者狂欢的喊声,也随之完全停止了。他们中有个人高声叫喊了几句,听起来一点也不可怕,但这几句话的意思,并不比刚才那些疯狂的叫喊好懂。印第安人得知这一消息后,那种欣喜若狂的情景,是很难用笔墨形容的。整个营地一下子都轰动了,变得乱哄哄的。战士们拔出猎刀挥舞着,他们排成两行,在回来的队伍和棚屋之间排起一条夹弄。女人们也拿起棍棒、斧头,或者是随手可以抓到的不管什么武器,就匆匆地奔了出去,以便在即将开始的残酷表演中也能成为一员。就连孩子也不例外,那些男孩还不大会使用武器,也从他们父亲的腰带上抽出战斧,钻进行列,学着他们父亲的样,摆出一副凶残的样子。
在这片林中空地的四周,散堆着大堆大堆的柴枝,一个很有警惕心的老太婆,在把它们—一点燃,以便能照亮即将进行的这场表演。火焰一升起,它的光亮胜过了落日的余辉,把周围的一切景物照得更加分明,更加恐怖。这整个场面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图画,四边黑压压的高大松林恰如画框。站在最远处的是那队刚回来的战士。在他们前面一点的地方,立着两个人,显然,他们是从其他人中选出,作为即将举行的表演的主角的。由于光线不足,看不清这两个人的嘴脸,但他们的情绪显然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挺起胸膛坚定地站着,准备英勇地面对自己的命运;另一个却是低垂着头,仿佛已害怕得全身瘫痪,或者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勇敢的海沃德对第一个人心中充满钦佩和同情,虽然没有机会能让他表达出自己的敬慕之情。然而,他焦虑地注视着那人的哪怕是最微小的举动。当他看到他那壮实匀称的体格时,海沃德竭力使自己相信,凭着自己的体力,再加上他那坚定的决心,眼前的这个年轻俘虏,一定能经受住这场严峻的考验,在即将举行的殊死竞赛中有希望获得胜利。因而海沃德也不知不觉地走近黑压压的休伦人行列,屏住气,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场面。就在这时候,一声作为信号的喊声响起,接着,刚才那种暂时的沉寂立刻又被突然而起的叫喊打破了,而且喊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亮。那个垂头丧气的俘虏依然没有动弹,而另一个则一听到喊声,便纵身一跃,跳离站着的地方,灵活敏捷得像一头鹿。可是,他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穿过敌人的行列,而是刚一冲进危险行列,人们还来不及对他下手,他便迅速一转身,从一排孩子的头顶跳过,跳到了可怕的行列外面较为安全的地方。这一巧计惹起了上百张嘴的同声咒骂,整个激动的行列一下子都乱了,人们狂乱地朝空地四周散开。
十多堆熊熊的篝火吐着血红的火舌,把这儿映照得像座邪恶怪异的竞技场,仿佛一伙狠毒的魔鬼正聚集在这儿,举行一次血腥残酷的仪式。在暗处的那些人,看起来像鬼影憧憧,在人们的眼前忽隐忽现,他们发疯似地指手画脚,做着种种莫名其妙的姿势。当那些印第安人在火堆旁跑过时,他们那愤怒的脸上清楚地闪现出凶险可怕的表情。
不难理解,在这么多凶恶的敌人中间,一个想要逃命的俘虏,是别想得到喘息机会的。有过那么一刹那,他眼看就要逃到树林边了,可是还是被一齐奔过去的敌人截住,被赶回到无情的迫害者中间。他像一只被挡住去路的鹿似的,急忙一转身,犹如一支脱弦的箭,绕过一堆篝火,毫无损伤地穿过人群,冲到了空地的另一边。可是在这儿,他遇上了几个年纪较大而且更加狡猾的休伦人,又被他们给挡了回去。紧接着,他又在人群中窜了一会,似乎想趁人们混乱时找到一个空子,但在随后的几分钟内,海沃德终于看清了形势,确认这个灵活勇敢的陌生青年是输定了。
这时,四周已经什么也分不清了,只见一堆黑压压的人影在那儿拥来拥去,莫名其妙地乱作一团。手臂、闪亮的刀子和可怕的棍棒,在他们头顶挥舞,不过显然这只是在乱抓乱打而已。可是,在女人刺耳的尖叫和战士凶恶的喊声中,这一可怕的场面愈演愈烈。海沃德不时看到,有一个身体轻盈的人,在人群中拼命地跳来跳去,他心中暗暗希望——虽然不敢相信——这个俘虏还能保持他那惊人的活力。转眼间,人群向海沃德站着的地方拥了过来,后面的人的沉重的躯体压在了前面的妇女和孩子身上,把他们压倒在地。这时,那个俘虏又在混乱的人群中出现了。可是,在这样严峻的考验中,人的体力是维持不了太久的;这一点,那个俘虏似乎也已经意识到。他利用这瞬时的空隙,从战士丛中飞快冲出,企图再做一次孤注一掷的、在海沃德看来也是最后的努力,打算逃进森林。他仿佛知道海沃德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似的,径直朝他这边飞奔而来。一个一直在养精蓄锐的、高大强壮的休伦人,紧跟着追了上来。可是正当他举起手来准备致命一击时,海沃德把一只脚朝前一伸,这突然的一绊,使那个休伦人一个倒栽葱向前扑去,跌倒在他想打击的人前面几英尺远的地方。虽然这只不过是一刹那的事,然而俘虏充分利用了这有利时刻,以非常敏捷的动作转过身来,流星似地在海沃德眼前一闪而过;待到海沃德定了定神,用眼睛向四周寻找时,只见那俘虏已经到了那座主要的棚屋跟前,静静地靠在门前的一根涂有颜色的小柱子上。
海沃德担心刚才搭救俘虏的这一手,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因此赶快离开原来站着的地方,跟在蜂拥的人群后面走着。那些印第安人,像在看执行死刑时感到失望的群众一样,带着沮丧的、闷闷不乐的心情,一起拥到了那座棚屋附近。海沃德在好奇心,也许是在更为高尚的感情驱使下,也走到了那个陌生人跟前。只见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抱住那根能保护他的柱子,虽然因受刑还在喘着粗气,却不屑露出丝毫痛苦的样子。根据印第安人那古老神圣的习俗,这时候他已经受到保护,他的最后命运,要等部落的议事会议①商讨决定了。虽然,从挤在这儿的这群人的情绪来判断,不难预料,会议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①印第安人在决定大事前都召开这种会议,所有酋长和有身份的战士都出席会议,大家围着黄火,展开讨论,决定问题。
那班失望的女人,用尽了休伦人所知道的一切污言恶语,来咒骂这个胜利的陌生人。他们讥笑他,讽刺他,说他的脚要比手有用,说他既然不懂得使弓箭、用刀子,倒不如长出一对翅膀来。俘虏对这一切都不加答理,而是满足于保持着一种既高傲又鄙夷的态度。他这种镇定自若的样子,也跟他的好运气一样,使那班女人大为恼火,她们的谩骂因而也愈来愈玄,最后变成了一片刺耳的尖叫。就在这时,那个点燃柴堆的狡黠的老太婆,排开众人,来到俘虏的跟前。也许正由于这个老八怪的遗遏干瘪,才被人公认为有超人的狡黠。她把那件轻飘飘的外衣向背后一甩,带着嘲笑,伸出了又瘦又长的胳臂,为了要让对方听懂她的嘲笑,她操着莱那泼语①大声谩骂起来。
①即特拉华语。
“听着,特拉华人!”她一面骂,一面轻蔑地在他面前弹着指头,“你们这一族人全是娘儿们的种,你们的手只配使锄头,不配拿枪。你们的婆娘只会生鹿崽子;要是生下一只熊,一只野猫,或者是一条蟒蛇,你们一定会吓得东逃西窜。还是让休伦姑娘给你做条裙子吧,我们来给你找个男人……”
随着这阵攻击,爆发出一片粗野的笑声。这里面夹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