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梦沧澜-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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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山下,灵驾已至。
万众举哀,百官长跪。
礼官请灵驾降轝,升龙輴诣献殿。执事官奉梓宫入,“皇帝”四拜。亲王自四王下陪拜。起,遣官祀告后土并万寿山,设迁奠礼,将梓宫奉入陵中安放。即刻,玄宫将掩。
石门之后,幽长墓道深不见底,直通往那沉沉幽冥,两旁莲盏浮动,如鬼火荧荧。
人间天上,就此一别。
玄宫前,他最后一次看着他的眼,相问:“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皇陵前,广袖飘拂,他淡淡倦倦留下最后一笑:“谁说我后悔?”
从容举步,便往墓道内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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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山之上,鼙鼓声渐弱,明亮的正红颜色正风卷残云一般越来越多的占据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但同时零星还是有火光不断升腾,你争我夺还在继续。
忽然又响起的金石之声惊起了呆立于画前的人,郑风如一震,随即跳了起来,道:“快!快将这个呈给皇上!”说着,便推着胡福等人一起掉头就往怀曦那头行去。
途中却被人拦住:“郑大人?”
“张大人……”郑风如抬头迎向那刀锋般的目光,胸中也像有刀在割,仇恨和良知从未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撕扯着人心:小谢,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那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划就像巨锤一样一下下击打着他心,击碎那冰冷的外壳,露出那颗被蒙蔽的本心,有什么,在悄然复苏:小谢啊,为何完成复仇夙愿的快感却敌不过那些简单纯粹如你一般的傻念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皇帝和这个国家失去那么好的一个人!
想着,就继续要往前走,“郑风如!”压低了的声音冷冷响在他耳畔。他挑眉睨视:“看到这个还能无动于衷的,还算是个人吗?”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人叫好,“他果然没看错你,郑大人!”一人边说边走上山来,甲胄熠熠,正是紫金将军瞿濯英。
“将军……”郑风如感觉张克化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陡然一紧,望向瞿濯英,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瞿濯英走上前来,瞥了那卷轴一眼,轻叹一声:“一看就是那根木头画的。”
闻言,郑风如再忍不住,甩开他人钳制,将袖中密报拿了出来:“将军,快随我见驾。千秋城内有炸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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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这个皇帝是假的!我们被骗了!凤怀曦那小子现在正率兵夺回京城!”
万寿山巅,四王冷眼睥睨着山下,听着属下回报,面无表情。
千秋城内,一片缟素,远望去,只见香烟升腾,经幡缥缈。
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是否就是这样的一片纯?
“王爷!”又有人来报,“要不要封陵?”
他终于动了动眉峰,却是问:“凤怀曦他人呢?”
“在邢山上调度指挥。”
邢山上?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离得这么远啊,他究竟是不忍,还是残忍?
——这就是你为之献祭出一生的人吗?!
四王仰天长笑:“凤怀曦,我等着看你怎样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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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采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是谁的声音穿过那劲风衰草,描述那南国瑰丽?
是谁的手指拂开那阴霾霰雪,指点那如画山川?
又是谁,将这毕生心血呕成这长丝,春蚕到死?
天子的热泪,大颗大颗的落入那巨幅卷轴之上,万里河山之内。
那是用怎样的心,怎样的智,又是怎样的力才描画成的图画?!
大到囊括四周诸国,小到边陲一个水井。向北,以无尽的雄心包括下整个北蛮,细致的画笔清清楚楚的勾勒出草原每一处地貌,每一个部落排布,详尽有如自家国土;往南,用无穷的智慧包容了边疆各族,致密的蝇头小楷一丝不苟的叙述着每一个湖泊、每一座高山,当中隐藏着怎样的奇风异俗;在西,雄浑的浓墨勾画出庞大帝国的脊梁;于东,深浅不一的墨色晕染出那无尽广阔的海洋……
看着这样的图画,他怎么竟然会一直不明白他呢?
他心里的确是装着九州图画,可他也终只将这锦绣山川作为了图画,他跋涉万里,他风尘仆仆,他呕心沥血一辈子,只为了将这图画奉献于他心里的人——他的眼都锁在了他身上,他的神都耗在了他身上,他的青春他的大好年华,他的心他的血都尽用在了他身上——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连他的泪,都只落在了他身上。
他最好的年华,他整整一生……
他还有什么意难平?为何还要意难平?!
怀曦紧抓着心脏上方的衣料,像要在那龙袍上抠出几个血洞。
“给朕备马!”片刻,他终于惊跳了起来,一阵风的就往山下奔去,“调集所有能调集的兵马,跟朕去千秋城!”
其余人只好也跟着他狂奔,唯瞿濯英还能有气力对答如流:“臣遵旨。启禀皇上:三军早已集聚畿辅,只待皇上一声令下!”
众人看到他从腰间拿出一晃的东西,都脱口而出:“虎符?!”想不到这丢失已久的东西竟落在他的手中。
怀曦却再无什么不明白的,立时喝道:“把朕的节杖拿过来,还有笔墨!”
不肯稍作停留,在军前一挥而就份诏书,连着节杖一并扔给了瞿濯英:“随朕来!”说着,怀曦就翻身上马,纵马扬鞭,飞驰而去。
文官终于喘着气跟来,郑风如边咳边问瞿濯英:“千秋城……咳咳,早埋下了炸药,都由机关控制着……咳,顾梅生虽有图纸,那么多机关却也一时解不开啊……”
瞿濯英扶住他,忽凑到他耳边:“你放心,我军中自有能人,解得开天下机关。”
灵台一醒,他整个人像醍醐灌顶一般僵住,心房像要被什么绷裂。
只见紫金将军轻轻的笑了:“你肯救我师弟,我也还你个师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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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灯朵朵,光亮澹澹,罔罔如逝水。
缓缓走入那长长的墓道,远远的,可以看见最纵深处点燃的长明灵灯。
每走一步,离那亮光越近,却觉离光明越远。
黑暗和阴冷如交织的藤蔓,铺就这一地光摇影曳,一步步牵引人至那此生的终点。
不是不疼痛。
若不疼,便不会想那长夜凄冷,曾经的青衣薄衫熬得了草原上的严冬,能否抵得了朝阳殿内的春寒;若不痛,便不会惦记那征途漫漫,尘封的匣中龙吟能于过往披荆斩棘,却还能否在将来依旧用剑光照亮那一片河山。
亦不是不怀念。
若不怀念,便不会有现在这般刻骨铭心的痛楚,这样熏神染骨的惦念——
黑暗中,眸子里浮起万千光碎,无人知晓,亦不要人瞧见。沐沧澜轻轻的勾起了唇角,幽冥中绽开一朵莲台——
我以为在走进这黑暗的时候,我就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现在,我不!
沉定的目光拂掠过盏盏莲灯,最后落于尽头的长明灯盏:我会像它们一样一直燃烧到最后一刻的。我愿以残留的全部生命化作这后土前祀的莲盏,不求他物,只祈你,一生平安——
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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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四王乱党已逃入万寿山中,扬言若陛下攻城,则立时引爆炸药,玉石俱焚!”
“陛下,前军已在城外与叛军交战,城内叛军劫持了千秋令,正妄图关闭城门!”
皇帝并不回答,只顾一路飞奔。终于到得千秋城下,巍巍群山环抱之中,一城独立,夏汛时节,城门之前护城河滔滔。两军正于城外激战,河面上浮尸无数,水上早已为浮上一层血红。
见天子亲临,王师不由士气大振,叛军更加节节败退,眼见城外的临时防线就要被突破,城内的叛军也就不顾同伴安危,开始启动铰链,想要关闭城门。
“不好!要来不及了!”还未等旁人说完,便见烟尘滚滚中,一道白光闪电般纵马跃起,向城门直扑而去,像一枝鸣镝划破那无情沉默的长空,亦像一把钢刀劈开那狰狞残笑的命运。
所有的兵士都听见他们的天子,那被称作千古一帝的人扯开了嗓子,像挣命一样的高声嘶喊:“跟朕上——”
汗血宝马载那人高高跃起,在城门半闭的瞬间踏入那吊桥,只听铿锵一声,金花四溅,天子剑挥出,三尺龙泉砍断那碗口粗的铰链,吊桥轰然落下,砸起一地齑粉,如粉碎的宿命前尘。
铺平的坦途上,数万精兵高喊着“万岁”跟随着那天神般的铁骑,潮水样排山倒海的向城中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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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哪里的风,竟吹进这陵墓之内,疏忽而逝,疾如转蓬。
唯灯花轻摇,方知不是幻觉错生。
越往里走,越暗,空气也有些稀薄,灯焰犹亮,却已单薄许多。莹蓝的光远远望去,好似一片蒙昧的天色。
记忆像是云海弥漫了整个脑海,狭小的空间忽就容不下这般澎湃。
窒息般的——那可就是那被称为“思念”的东西?像是被疯长的藤蔓束缚住了呼吸:绿色的草原、青色的湖水、素色的衣袖、金色的龙椅、白色的梨花……
幽深的黑暗中,万物都褪去了矫饰的颜色,只剩那光和暗,如佛前永世纠葛的灯芯,永永远远的不可分割,纠缠扭拧成那沉沉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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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马倥偬中,皇帝飞马而入,眼见那头皇陵石门就要落下。
“谁敢?!”不由分说,弯弓搭箭,一枝羽箭流星般射出,人也如流星般飞跃而出。
那沉沉的黑暗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口,似要将所有光明和希望吞没。
再忍不住直觉的就溢出了那声最初的呼唤——原来千言万语千军万马千山万水都还是要回到这最初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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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是谁?!
谁的声音如此急促,谁的马蹄如此狂乱?
像是草原上的一路追随,像是携手并辔的疆场纵横,像是能涉过那奔流的时光之川,更像是能踏破那钦定的宿命的坎。
一声声踏碎了时光、命运、皇权、江山……所有所有的羁绊!
一声声的,重重的踏上了人的心间。
“老师——”
越来越响亮的呼喊声中,沐沧澜终于停步,蓦然回转——
“曦儿……”
《天朝史》载:
景弘四年,文宗崩。太傅沐沧澜陪殉帝陵。帝恸,辍朝三日,赐谥号“忠武”。后再不设太傅之职。大丧日,四王叛乱,帝尽灭之。
五年,太保张克化告老,帝准之,撤太保职。时太师已卒,至此,三公俱废,乃拜郑风如为相,统领百官。
七年,帝逢双十整寿,万寿日,黄河清。
八年,颁天朝田亩法。
十五年,帝亲将兵五十万众,伐北蛮。
十六年,北蛮可汗战死,蛮族四裂。
十七年,南北一统。
二十年,立六王之孙遥光为嗣,遥光聪颖仁慈,帝甚厚之,视同己出。
三十年,春,帝崩于朝阳殿。年四十有三,终生无所出。
皇太子遥光即位,葬帝于北陵之西,青山之巅。山上多青石,远望之,苍苍入云。山下一条清流浩浩东去,名曰“沧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