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破城(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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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轮歌舞上来,酒姬下场陪客,叶訛麻长笑劝饮,场面顿时松动热闹,也有些混乱了。
酒香扑鼻,戚少商心中一动,向对面看去,杯盏摇影里已寻不到那大汉的身影,但听得琵琶呢哝,有琴师将一阙“苏武牧羊”曼指弹来。
戚少商仔细聆听,只觉得低音回绕处,十分凄婉动人。
西夏音律竟一精至此。他暗自称奇,突听耳边有语声清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侧头,却见顾惜朝以手持杯,舞姬已被推到陈姬重那端,他脸色很白,却也没有刻意再压低嗓音。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四目相投,半晌无言。
丝竹和人声的喧哗瞬间显得遥远。隔着重幔,辽国的军士们正大呼小叫追着歌姬跑,唯一清澈的,反倒是这样如细雨滴落在白玉阶上的声音。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双眼似乎被厅中青烟熏过,蒙着一层薄薄的,却寂寞的雾气,“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他往复低吟,呼吸轻柔绵长,沉默的眼睛里反射出温柔波光。
往事像隆冬的飞雪,扑面而来,戚少商心中一软,不由在底下悄悄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醉了。”
顾惜朝微微摇头,他的手在他的掌中极其冰冷寒涩,耳听他仍醺然道,“死当长相思……”指尖却在掌中微勾,突然一顿,整个人趴在了桌案上。戚少商一怔,无奈扬声道,“叶大人,秦大人有些醉了,可有厢房暂且一避?”
叶訛麻见他这么快就醉倒,也不由一怔,连声笑着叫人打扫左厢。风七从侍卫席上站起来,扶起顾惜朝跟人去了,叶訛麻本也想跟过去,奈何被几个辽国副将拉住饮酒脱不得身,只得隔桌叫道,“洪兄莫走,待在下再来敬你两杯”。
戚少商淡淡一笑,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掌心还留着方才的凉意,像是被刀片刮过一般,隐隐渗出冷汗。琵琶舞曲却弹得正急,唱着什么赤足浣纱女,叹着什么披发胡缨郎……
他眯眼一笑,想到的竟是刀锋般的故往。记忆里,也有谁像这样,把琵琶奏出了绝决的意气,把三弦弹得像碎镜里的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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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相府在黑夜里如盘蜒的长蛇,极暗极广。
兀听得前厅歌舞喧哗,后院一大片却黑沉沉的没有动静。
黑色人影像烟一样掠过屋顶。除了正堂两旁有守卫在灯火下肃立,其他屋宇俱是影绰沉沉。那黑影飘进一层院落,一会,又悠悠地荡出来。
他的身法极快,黑夜里当真如同一抹轻烟般灵动,一路无人察觉。掠过左厢时他突然在屋顶俯低身躯,似也有些疑惑。
过了一息,黑夜朦胧中,只听得沙沙脚步声响,一星烛火慢慢在走廊上飘动起来。
走得近了,原来是两个捧着食盒的侍卫,黑衣人的眼睛有些亮了,待两个人匆匆走进东厢一进院落里,他已无声无息,落在了飞檐之后。
两个卫士似乎只在里面搁了一刻,就立刻退出来,躬身低低道,“是,属下马上去禀报叶大人。”
夜里虽然无雪,但寒风掠过,仍有蚀骨的凉意。黑衣人眯起眼睛,细细向院子里打量,只见院内不过数丈,一片美人蕉已被积雪压得低沉,几丛嶙峋的假山在旁边懒洋洋的伫立着。
卫士退去,一切都恢复了沉寂,院里的门扉遮得极严实,明知其中有人居住,却不见有丝毫灯光透出来。
黑衣人犹豫了片刻,似是不明其中底细,不敢妄入。
太安静了。
他侧耳倾听屋中的声息,竟连一点细微的人声也无。夜色里只能听见自己深深地吸气,再静静地吁出来的声音。
他静下心,似乎也化身为黑暗的一部分,面对院子里那座过于峥嵘的假山,镇定地思考,镇定地流汗,镇定地呼吸。
只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在心头盘旋,仿佛那黑暗的屋里潜伏着洪荒巨兽,正等着将他吞噬。他的手心静静地出着冷汗,却在不断上升的疑惑中,慢慢升腾出一股倔强。
只听他轻轻哧笑一声,飘身而下,左手摇曳处已带起一股轻风,吱嗄一声推开房门,人却一缩身到了窗下。
屋内仍然一丝声息也无。
他推窗的手慢慢收了回来,“难道那人已离去?”他暗想。却只犹豫那一刹那,人已飘到门前,无息无息地滑入。
屋内沉寂。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气息,甚至连一丝味道都没有。
只是静。万物抽离的静。
黑衣人像翔于浅滩的游龙一般,紧贴于地面。他的手已经握到了衣内的剑柄上,冰冷的剑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不知是冷还是惊,令他呼吸异常紧迫。
身心似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绞住,他努力的抬起头,想要看清自门隙外支离破碎透进来的幽光。
刹那,一道沉重的阴影挟着缓慢的风声突然划过头顶。低沉的出刀声,如同暗夜里的神魔,发出渴血的呻吟。
摧山裂河般的杀气,带着百战沙场,万夫莫敌的气势,迎头斩下。
昏黄的光芒及时一闪——
当!
刀剑相击,黑衣人像疾风中的轻雁,随着一刹的亮光折身而起——迎面一柄宽而长的刀身,没有血槽,霜雪般明亮的光芒瞬间灼痛了他的双眼。
刀光如斩。
刹那衣角已被削断,身后的案桌也被一断为二,却仍不死不休,劈向他的咽喉。
仿佛来自幽冥的刀光,无迹可寻却又气势磅礴。
极盛的白光中,黑衣人轻烟般的身形已被斩断,退无可退间,突然翻身飘上了横梁。
黑暗中只能看见长刀的光芒如蛟,眨眼间就已追至,黑衣人身形再起,却已像陷在深渊怒潮中的断鹞,无从着落。
千钧一发间,窗外突然一声轻叱,“打!”轰的一声,长窗碎裂,雪光象汹涌的潮水轰然而至。
刀意骤松。
黑衣人如流星般向窗外飘循,匆忙中一回头,只见假山碎片中,雪色映衬下,黑暗里的老者须发俱张仰首看来——灰色衣袍被雪光染成银色,手中半人高的斩马刀,白芒寂寞吞吐。
刹那间他魂飞魄散,脱口惊呼——
“风雪扶摇斩!”
刺客入府的喧哗同时传到前厅,酒席顿时顷散,叶訛麻着人安抚两国使臣,自己飞扑出来,带人搜查全府,突然心神疾转,轻轻掠到左厢一间房中。
只见他移开一面镜子,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孔眼,他从那眼中看进去,隔壁高床暖枕上一人睡得正沉,面孔向外,正是在酒席上醉到的秦朝。
耳边传来沙沙脚步,一个宋使的亲兵推开门走进去,朗声道,“秦大人,国相府中有刺客闯入,陈大人命大人即刻到前厅,以策万全。”
秦朝呵的一声,迷迷糊糊坐起来,尤有几分酒意。
叶訛麻无声无息的退出,匆匆往后院而去,面上带了几丝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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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的两辆马车在重兵拥簇下,向脂胭街疾驰。
一阵寒风掠过,其中一匹马不知怎的一个失蹄,竟差点跪了下去,车夫控缰不及,几匹马一撞,车队顿停,士兵一阵喧哗。
场面骤乱间,一道黑影已随着夜风掠进其中一辆车中。
车中静坐的“秦朝”站起来,颤声道,“公子……”对面的戚少商睁开眼,只见眼前黑衣人不知是气还是伤,握剑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他一怔,拖过他的手腕暗运真气。
五分火热,五分冰冷,他感到自己的真气缓慢倒灌入他的体内,微弱地冷静了他的呼吸,止住了全身上下的轻颤,不由大奇道,“碰到什么了,竟吓成这样。”
黑衣人不答,半晌,挣开他的手,揭下自己头上的黑巾。那张面皮像被什么东西割过,手一触上去,立刻四分五裂,露出底下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风七轻声惊呼。
戚少商一呆,沉声道,“谁?”
只见幽光下顾惜朝出奇的苍白轩秀,眉目如洗。他看着自己迸裂的虎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国相梁欢!”
●4。西风斜日 谁家江山半壁红
一大清早,那张拜贴就从脂胭街右厢都统府的黑沉大门里被主人亲自带出来,快马穿过兴庆的街道,送到了刚安静下来的国相府上。
慵丽的女子俯在老人膝上,晨光照着她身上的轻纱,不觉俗媚,只觉冶艳。
但此时国相府烟波至爽阁的气氛是凝重的,因为老人的面容很凝重,所以叶訛麻的脸上也不得不带了一种被欺瞒后的愤怒。他几乎是心事重重的,看着面前的拜贴,一筹莫展。
女子有些想笑,但她把自己流丽的双眼埋在老人膝间,只透过发丝间的空隙,看着晨光。
带着雪滴的细微阳光,正慢悠悠地爬上漆金的门槛,雕花的窗棂,紫檀的桌椅,乌木的柱梁……再慢慢爬上每一个人的脸。
她想,今天的阳光里正有一种四平八稳,但波澜暗涌的味道,就像昨晚那个年轻人的脸。
并不是俊朗少年,眉眼都嫌平淡了,眼神也不够清亮,但那道惊诧尴尬的眼光,那么柔和,那么怜惜,那么——忧伤……
“昨晚来的人就是他?”老人轻轻一掷,拜贴就像一片羽毛般飘到案头,轻飘飘的素笺,竟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叶訛麻吓了一跳,嚅嚅道,“属下在厢房明明看到他……”
“不怪你,能够在风雪刀下一掠而去,不是你能看住的人。”老人沉吟,威武的眉目间却流泻淡淡精明。他苍虬有力的手指滑过膝上女子的长发,猛然勾紧,“莫愁,你怎么看?”
女子轻吟了一声,抬起头,却是眼波流动的懒懒一笑,“笔力矫亢,骨气清洒,落落文士之风,不似出于武林人士之手。”她瞟着那张拜贴,声音低沉迷离,带着一股奇异的魅惑,“看得出对方这次很有诚意。”
白晳身体与紫色纱罗纠缠在一起,说不出的意态撩人。叶訛麻盯着她,眼里似乎冒出一层火,老人的目中却露出满意的表情,“可你昨晚已经失败了。”
女子嫣然笑道,“中原男子极重礼法,国相大人,你应该让我多穿一点……”
老人朗声大笑,满室的阳光像突然破开了一线生机。
“讹麻,昨晚还有一人,以山石碎窗后逃循。此人身形高大,臂力强劲,应使长兵器,速翻查最近进入兴庆的外家高手。”
停了雪后自贺兰山外吹来的风就好像格外的暖,青石铺就的寺庙院子人僧俱无,干干净净的。
戚少商抬头看了看四下,殿屋廊宇,规模宏大,果然不愧为西夏第一大庙。只是午后的寺院有些过于安静,雪后的第一天阳光晃悠悠的半隐半现,看着让人觉得提心吊胆。
承天寺。承天顾命,万代江山,自古以来帝王将相做的都是同一个梦。他轻轻哧笑,侧头打量走在右首的顾惜朝。
他今天穿回一身浅灰的布袍,垂头敛目的飞七飞十一跟在他身后,仿佛是个普通公子带着书童在悠悠逛庙,有点平常,有点无聊,然而看在他眼里,那心机如海阴谲滔天的气质却丝毫没有弱减。
这是……“秦朝”的最后一张面皮了吧,以后要再出替身这一招,可是难上加难了。他忍不住悄然笑道,“昨天还吓成那个样子,才过了一夜,今天怎么就有胆子明着递贴上去要见梁欢。”
“昨天是事出突然,我也委实没想到他竟会在那个地方出现。”顾惜朝步伐缓缓,一下一下,却极有方向。过了一会,又冷声道,“换成是你,也不会比我好多少。”
戚少商也不禁好奇,“若你我联手,有几分胜算?”
顾惜朝沉吟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寒芒,“没有胜算。”
戚少商倒吸一口冷气,“他难道比九幽还厉害?”
“鱼池子里与九幽拼命那是没有办法,” 顾惜朝冷笑,有些嘲讽,“你我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以武力硬拼若没有十成把握,哪里还叫什么胜算。”
戚少商正想反驳,顾惜朝却突然加快了脚步,穿过回廊,戚少商也只得跟上去,眼前突然一宽,后院茂密的浓荫中一幢七层铁塔巍巍耸立。
一人正立于塔前,见到二人即笑道:“贵客到了。”
“叶大人,”顾惜朝笑着走过去,“早上才一别,现下又在这里见着了。”
叶讹麻不动声色,只看了其他三人一眼,便恭恭敬敬领着他们向塔内而去。戚少商心里暗道,这倒是一个密谈的好地方。
六层之上有一间小小的禅室,叶訛麻推开门,只见案桌上点着一烛清香,正烧到了七寸。
高冠葛袍的老者端坐上首,幽暗里戚少商只觉得一道目光锐利如刀,径直打入瞳孔里,犀利得竟似深入人心。
他不觉就紧了紧呼吸。耳听得顾惜朝也深深吸了口气,才静静道,“秦朝代鄙上,见过国相大人。”
窗外有很多声音,风过松涛的声音,倦鸟脆鸣的声音,高低念经的声音、木钟相击的声音……都透过薄薄一层窗纱,似有若无的荡在屋子里。
只有沉默的目光是没有声音的。静悄悄,一瞬,便仿如一个甲子。
戚少商觉得难受。浓郁的檀香气令他皱眉,而那记探寻的眼光,简直就像是一种纠结了前世缠绵着今生的刀气,刮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