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破城(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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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衫人注视着街心青石上慢慢婉蜒出的血路,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谁……我是洪绍。洪水的洪,绍兴的绍。”
他的声音桀傲暗哑,眉毛慢慢垂下来,仿佛对眼前的杀场有着无限倦意。
“洪大人真是深藏不露。”
数丈外的屋顶传来叶訛麻讶然的声音,他翩翩飞下,喝令侍卫将尚呆立场中的灰衣人拿下,然后才转身向那肃杀的蓝衣人笑道,“在下真是疏忽了,只顾着擒杀刺客,险些令陈大人遇险。”他话音一转,“这些乱民近日来实在可恨,却不知陈大人又在何处?”
蓝衣人淡淡道,“陈大人听说路上不怎么太平,委实有些害怕,所以令下官先行向国相告罪。不过此刻,想必国相也不在乎再多等一时半刻了。”他语声平淡,却说得极不客气,对叶訛麻那柄尚在滴血的墨刀竟是视若不见。
叶訛麻再镇定脸上也不由露出几丝尴尬,“那我们还是等陈大人到了后再一起上路吧。”嘴里说着话,他的眼光却紧紧盯着蓝衣人手里的长剑。
谁也不知道,这把看起来装饰着宝石乌丝,金光闪闪,豪华又可笑得像是用来炫耀的长剑,如何能在一瞬间,发那么可怕又辉煌的光芒。
突然面上一凉,聚集了良久的雪气终于飘飘扬扬地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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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府东临黄河,西靠贺兰,经过数十年经营,已经极具规模。只是跟灵州相比,兴庆府街道更宽,中间留有御道,许是一队队执戈而过的武士,行人很少,商铺也是规规矩矩地沿街陈列,反而比不上灵州熙熙攘攘乱腾腾的繁华。
西夏崇敬佛教,这几年城中的寺庙大屋更是鳞次栉比,浮躁之气更少,这或许跟当今在位的皇帝有关。
如今这位3岁嗣位,17岁亲政的皇帝,本生于忧患之中,是以年纪虽轻却极重实务,加上处事果断,性格沉静,厌恶声色犬马,有懂事的官员便慢慢将城中秦楼酒肆迁往别处,兴庆府俨然成为政务中心。皇帝尚佛教,又喜汉族文化,这几年开学馆,任贤能,筑坚堤,疏河道,倡汉学,倒也政清人和,加之四境风调雨顺,自景宗皇帝后颓顿日久的西夏朝政,大有中兴之象。
阴月初十是皇帝的生辰,宫中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皇帝本人却躲到了钟铃山行宫。那里离王陵更近,天象官说今冬最后一场雪后,便是祭天的吉日。
皇后已怀胎数月,为了祈求上天为西夏国降下本朝第一名皇子,承天寺的和尚已经念了一个月的经。此刻皇后却在熏得几乎让她透不过气的暖阁里呆坐着。窗外台榭飞阁芳林花径都在雪下宛若梦境,朦胧得十分美丽,她只垂着眼,有些心不在焉。
鹅黄袍子的绣边在她眼前慢慢地晃过来,再踱过去,一遍又一遍。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有心事,但这些心事,从来也是她瞧不透的。
她定定地看着那雪貂毛滚边,一团团的白,尖处点缀着一星银灰,瞧得久了,慢慢人就有些恍惚起来。
故乡的冬天也极冷,她记得有一年也是这样,大雪把女人们都困在宫里,实在乏趣得紧了,有宫女把上元节时没放完的焰火翻出来。那些从中原带回来的烟火,巧夺天工,其中有一样叫“花好月圆”的,虽然是在雪日里,但放起来仍然像真把花园搬到了天上。
她倚在回廊下仰头看,忽然就惆怅起来,花好月圆,这世上真的有花好月圆么?“臣见过公主。”身后男子的低语,清峻削瘦,她怔怔地看着天上的璀灿,觉得那丝丝飘下来的花火,就好像寥落的星辰一样……
耳边“噗”一声轻响,她惊了一惊,强打迭起精神抬起头——皇帝静静地瞧着她,手里捏着张极小的纸卷,一只青翠色的鸟正扑腾着翅膀飞出去。
“皇后累了?”他说。皇帝的脸庞是年轻郁秀的,二十三岁的年纪,眼神明净得就像阿拉善山顶的白雪。自己还长着他四岁哩,原大辽寿宁公主,现在的西夏国母挞里氏避开皇帝的眼光,有些不自在,“有皇上陪着,臣妾怎么会累。”
皇帝笑着点点头,将目光移回手中的纸卷上,脸色慢慢沉穆起来。挞里氏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空乏。皇帝待她一如既往的好,但这种好,是将矜贵物品安然摆放在堂上的那种好。
有时他的目光也会她脸上停伫,那时她就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刃,或是一张,镶着金饰着玉的筹码。
她习惯的目光是沉着的,有礼的,深沉的,但方才,她却好像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狂热?
她渐渐觉得暖阁里越发的热了,但也只得忍耐着。却见皇帝缓缓将那纸卷放到金兽炉笼里点着,口里喃喃道,“不能留了……”
●3.纵风雪一刀,难赋深情
脂胭街名为街,其实只有半边是街——一面是商肆,一面临着御河,故而只有半条街道。
这里前几年原本是全国最负胜名的烟花之地,南北佳丽云集,成为兴庆一盛,故取了“脂胭浓香”的意思。却因六年来新皇帝不喜声色,渐渐这些风流就都散了,进来了一些商肆,不仅买卖旧书,而且兼营些字画古董,渐渐显出些文雅之气。
安庆右厢都统叶訛麻的府邸就在这条街的尽头。因着昨夜那场意外,叶訛麻只道驿馆不能策万全,静静地将宋使一行安置到了自己府里。
西夏国相梁欢昨夜已启程去了离宫,宋朝来的转运使陈大人却受了惊,本就未好的病又加重了,一时竟卧床不起。
大雪下了一夜,天明时分终于停了,渐渐有淅沥的雪水顺着沟檐滴落下来,打在青石的地面,叭叭有声。
“那个杀手不是西夏人。他是三年前横行河西的剪径大盗,我与他交过一次手,可惜那次被他溜掉了。”
顾惜朝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戚少商,“难怪你出手毫不留情。”他漫不经心吹开茶盏上的热气,突然叹了口气,“舍得用千山翠浓来招呼我们,只怕昨晚一战,你我地位提升了不少。”
戚少商想了想,“这场刺杀,分明就是神风堂安排的好戏,他们的目标,本应是你?”
顾惜朝低低一笑,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里忽地闪出一丝阴森,低声道,“他们只是想试试我们这趟的底细。”他看了看戚少商脸上的断眉,脸上又浮起淡淡的笑意,“你那一剑,想必震惊神风堂。”
“他们可会认出我身份?”
“应该不会,不过该对你手上这把剑起了疑,毕竟是有几分来历的。”顾惜朝悠悠道,脸上笑意加深。
“哦?”戚少商漫应了一声,却似乎懒得追问下去,转移了话题,“据说神风堂武功最高的是上任宗主,也就是现在的国相梁欢,曲指算来,他应该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想起自己遇到了那条红鞭,有点心有余悸,“他也使鞭?”
“不,梁深亮的武功学自中原,梁欢却是当年梁太后手下冲锋陷阵的第一猛将,他使斩马刀。”顾惜朝轻描淡写地展开一幅画轴,画上老人须发勃张,狂野威猛,旁边一行行文字显是搜集的资料。
梁欢:梁氏一族中流砥柱,年六十二,侍三朝,掌军马十二年,五十二岁时被封为国相,六十岁晋淳侯,食邑三千户,从一品公。
兵器:七尺斩马刀。刃长二尺六,柄长四尺四,重三十一斤。
绝技:风雪扶摇斩。战银州时曾一击令七人七马同时丧命。
性格:面豪迈,实多疑,善兵略,喜生肉,好美女豪裘,行事往往不折不挠,做事喜欢出人意表。
……
戚少商只拣重要的几条看,已啧啧赞道,“此人好生厉害。”
“越是厉害,越是为上位者所忌。”顾惜朝淡淡道,“此时兴庆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六年前梁太后突然病殂,若非梁欢枝大根深,战功显赫,梁氏一族早就被那十七岁的少年皇帝连根拔起。之后梁欢也十分聪明,知皇帝亲政势不可挡,亲自监斩了族中兴风作浪的二十余人,以退求得自身安全。这六年里,看似君慈臣恭,实则暗里两人早不知过了多少次招,只是梁欢老成谋国,好手如云的神风堂一直被他牢牢控制在手里,那少年皇帝明里暗里也伤他不得。”
戚少商凝视着他,“你这趟来,也是为了此事?”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顾惜朝轻轻放下茶盏,神情漫不经心,语气可生可死,“你需知道,若让西夏朝野一统,休养生息,以现在这位皇帝的雄才伟略,只消三五七年,大宋危矣。”
戚少商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轻轻道,“叶訛麻来了。”
果然就听见足音,随即叶訛麻的笑声响起,“秦大人洪大人可都在么,在下请二位赴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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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上糊着雪白的厚厚棉纸,层层重帘垂着,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几把六方纹壶搁在小炉上,煮得嘟噜嘟噜直响。
歌正急,酒正酣。
堂中重鼓轻铃响成一片,一排花冠绯衣,赤足,体质丰腴的舞伎披着轻纱,急旋之时上身几乎是赤裸的。
戚少商垂着眼,只顾喝酒,却听对面轰然鼓掌,辽国使臣那一端指着舞伎轰笑无忌,十分热闹,只端坐中间满脸长髯,一脸威武的将军却好像心事重重,这就是安南将军萧如远?戚少商细细打量他,但见他像是直盯盯地盯着场中急舞,又像是思绪已经飘到极远的地方,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戚少商心里奇怪,却也不便久瞧,眼光一睨,突然就在对方席上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那日在楼头与自己痛饮的大汉,穿着副将服饰。两人目光相碰,却见大汉怔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竟是极欢喜的意思。只见那一脸络腮胡子越发茂盛,根根像是越轨出线,将嘴完全藏在胡子里,模糊了下巴的轮廓。
叶訛麻在相府代国相设宴,连陈姬重都带病出席,宋辽两番人马隔席而坐,竟如同兵陈两岸,气氛凝重。陈姬重本待说几句场面话,见戚顾二人面沉如水,也闷声不敢多言。
场面有点诡异,任那些西夏官员左右周旋,千般灵俐,也撑不出三国同欢的场面来。更令戚少商惊讶的是,叶訛麻似乎对辽使一行十分轻慢。按说西夏联辽抗宋已经多年,当今皇帝又娶了辽国宗室的公主,两国应十分亲厚,叶訛麻却一直在宋席上,与陈姬重轻声而谈。
耳听他语声平缓道,“皇上寿辰将至,皇后也将诞下麟儿,国相近来实在是忙,昨天才前往行宫,估计得雪后才回兴庆了。”
陈姬重咳了两声,才陪笑道,“国相大人自然是忙的,可下官也等不得了,此番随行的诸将都是从地方上调过来,俱担着干系。看叶大人是不是知会户部一声,签收了礼单,我们此行也算功德圆满了。”
叶訛麻一径摇头“这可不合规矩,按以往的例,每年皇上都要见一见各位的,何况,”他顿了一顿,“大人你现在伤寒在身,不宜长途跋涉,只管暂且住下,离宫那边我已经派人去通讯了。”
“在下和洪大人最迟只能呆十天,”顾惜朝在一旁淡淡插言,“朝廷批给平州府的碟文有着期限,好在岁币已经平安送到,陈大人还可以在此等候国相大人。”他看向右首的戚少商,笑道,“洪大人还管制着整个平州府的粮仓,眼见春讯将至,实在不敢离职太久。”
戚少商回过神,“唔”了一声,沉着脸也不多说话。
叶訛麻迟疑。他倒没想到开始混不起眼的两人,竟然如此难缠。昨夜一剑之威,他已不敢对洪绍抱以轻心,此时却又觉得眼前这秦朝看似平淡,却极文秀蕴籍,说话缓慢含笑,偶尔一抬眼,却又让人觉得一种奇特的阴桀气质。
他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那秦大人的意思是……”
话音方落,只听堂中铿铿铮铮的鼓声大作,节节拔高,隐隐带着金石之声,两个领头的舞姬越旋越急,轻纱薄袖如若秋蝶振翼,急旋迅舞又如飞鸟投林。
长长的璇舞,像要舞落半生繁华。最后蓦地一声迸裂之音,乐韵戛然而止,一名舞姬倒在大辽安南将军的案前,娇喘吁吁,那萧如远却像是猛然回过神来,突然捏住舞姬的下巴,吻上那轻喘的樱唇……
座中彩声大起,叶訛麻打了一个眼色,另一个舞姬就势倒入顾惜朝怀中,手中持了金杯,娇笑劝饮。
却见顾惜朝全身顿时都僵硬起来,一时竟手忙脚乱要推开那舞姬,只是那舞姬身上仅着轻纱,肤白如雪媚眼如丝,推哪里又都不是。
隔了一层面具戚少商瞧不清他真正的脸色,却见白晰的手腕慢慢布上红晕,想必这人面上也红得可比熟虾。他暗暗好笑,那舞姬手段却甚是厉害,顾惜朝极力推阻,仍是眨眼间就灌了七八个大杯,再无暇说话,连一向镇定的双手都有些微颤抖。戚少商瞧在眼里,有些惊奇之余,越发好笑起来。
又一轮歌舞上来,酒姬下场陪客,叶訛麻长笑劝饮,场面顿时松动热闹,也有些混乱了。
酒香扑鼻,戚少商心中一动,向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