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钧马上就说:“不要了,今天我还得陪叔惠到
一个地方去,有人托他带了两样东西到南京来,得给人家送去。”
被他这样一挡,沈太太就也没说什么了,只叮嘱他们务必要早点回来,等他们吃饭。
叔惠开箱子取出那两样托带的东西,沈太太又找出纸张和绳子来,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
。世钧在旁边等着,他立在窗前,正看见他侄儿在走马楼对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
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联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虽
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小情侣,他倒很记得她的。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
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他现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哥哥结婚的时候。他哥哥结
婚,叫他做那个捧戒指的僮儿,在那婚礼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纱的有两个小
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演习仪式的时候,翠芝的母亲在场督导,总是挑眼,嫌世钧
走得太快了。世钧的母亲看见翠芝,却把她当宝贝,赶着她儿呀肉的叫着,想要认她做干女
儿。世钧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见他母亲这样疼爱这小女孩
,不免有些妒忌。他母亲叫他带着她玩,说他比她大得多,应当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世
钧教她下象棋。她那时候才七岁,教她下棋,她只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会儿
又趴在桌上,两支胳膊肘子撑在棋盘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
忽然说道:“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嗳!”
世钧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继续移动着棋子:“我吃你的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
芝又道:“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
世钧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车了。——打你的将军!”
那一天后来他回到家里,就问他母亲:“妈,爷爷从前是干什么的?”他母亲道:“爷
爷是开皮货店的。这爿店不就是他开的么?”世钧半天不作声,又道:“妈,爷爷做过毛毛
匠吗?”他母亲向他看了一眼,道:“爷爷从前没开店的时候本来是个手艺人,这也不是什
么难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说的。”然而她忽然又厉声问道:“你听见谁说的?”世钧没
告诉她。她虽然说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她这种神情和声口已经使他深深地感到羞耻了。
但是更可耻的是他母亲对翠芝母女那种巴结的神气。
世钧的哥哥结婚那一天,去拍结婚照,拉纱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预先都经各人的母亲关照
过了,镁光灯一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闭上眼睛。后来世钧看到那张结婚照片,翠芝的眼睛
是紧紧闭着的。他觉得非常快心。
那两年他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没有长高,好像完全停顿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么,
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着伞来着?”
因为有这样一种禁忌,小孩子在房间里打着伞,从此就不再长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说
:“你比我大,怎么跟我差不多高?
还是个男人。——将来长大一定是个矮子。”几年以后再见面,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
半了,翠芝却又说;“怎么你这样瘦?简直瘦得像个蚂蚱。”这大约也是听见她母亲在背后
说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来她因为看见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来,她替
女儿择婿的范围本来只限于他们这几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纪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这些少
爷们又是荒唐的居多,看来看去,还是世钧最为诚实可靠。石太太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便常
常打发翠芝去看她表姊,就是世钧的嫂嫂,世钧的母亲从前常说要认翠芝做干女儿,但是结
果没有能成为事实,现在世钧又听见这认干女儿的话了,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动的。
大概是他嫂嫂发起的。干兄干妹好做亲——世钧想他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在她们的寂寞生涯中
,也许很乐于想象到这一头亲事的可能性。
这一天他和叔惠两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他母亲一看见他便嚷:“嗳呀,等你
们等得急死了!”世钧笑道;“要不因为下雨了,我们还不会回来呢。”他母亲道:“下雨
了么?——还好,下得不大。翠芝要来吃晚饭呢。”世钧道:
“哦?”他正觉得满肚子不高兴,偏偏这时候小健在门外走过,拍着手唱道:“二叔的
女朋友来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来喽!”
世钧听了,不由得把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道:“怎么变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话!
这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其实世钧有什么不知道,当然总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钧这两年在外
面混着,也比从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
把他磨练出来的一点涵养功夫完全抛开了。
他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烘烘地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亲也没接茬儿,只说:“陈妈
,你送两盆洗脸水去,给二少爷同许家少爷擦把脸。”叔惠搭讪着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
大少奶奶低声道:“待会儿翠芝来了,我们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们,还是
让他们自自然然的好,说破了反而僵得慌。”她这一番嘱咐本来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经
一肚子火在那里,还会去跟他们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当然罗。不说别的,翠芝先
就受不了。我们那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这次她听见说世钧回来了,一请,她就来了,也是
看在小时候总在一块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见得肯来的。”沈太太知道她
这是替她表妹圆圆面子的话,便也随声附和道:“是呀,现在这些年青人都是这种脾气!只
好随他们去吧。唉,这也是各人的缘份!”
叔惠和世钧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叔惠问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钧道:“是我嫂嫂的表妹
。”叔惠笑道:“她们要替你做煤,是不是?”世钧道:“那是我嫂嫂一厢情愿。”叔惠笑
道:
“漂亮不漂亮?”世钧道:“待会儿你自己看好了。——真讨厌,难得回来这么两天工
夫,也不让人清静一会儿!”叔惠望着他笑道:“嗬!瞧你这股子骠劲!”世钧本来还在那
里生气,这就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我这算什么呀,你没看见人家那股子骠劲,真够瞧的
!小城里的大小姐,关着门做皇帝做惯的吗!”叔惠笑道:“‘小城里的大小姐’,南京可
不能算是小城呀。”世钧笑道:“我是冲着你们上海人的心理说的。在上海人看来,内地反
正不是乡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这种心理的?”
正说到这里,女佣来请吃饭:说石小姐已经来了。叔惠带着几分好奇心,和世钧来到前
面房里。世钧的嫂嫂正在那里招呼上菜,世钧的母亲陪着石翠芝坐在沙发上说话。叔惠不免
向她多看了两眼。那石翠芝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小小的窄条脸儿,看去是很秀丽的,高高的
鼻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只是眼泡微肿。额前打着很长的前刘海,直罩到眉毛上,脑后
却蓬着一大把卷发。穿了件翠蓝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里面的杏黄银花缎旗袍。她穿着
这样一件蓝布罩袍来赴宴,大家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诧异。其实她正是因为知道今天请她来
是有用意的,她觉得如果盛妆艳服而来,似乎更觉得不好意思。
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世钧走进来,两人只是微笑着点了个头。世钧笑道:“好久不见
了,伯母好吧?”随即替叔惠介绍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来吃饭吧。”沈太太客气,一
定要翠芝和叔惠两个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边。翠芝和老太太们向来没有
什么话可说的,在座的几个人,她只有和她表姊比较谈得来,但是今天刚巧碰着大少奶奶正
在气头上,简直不愿意开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气很感到沉寂。叔惠虽然健谈,可是他觉得在
这种保守性的家庭里,对一个陌生的小姐当然也不宜于多搭讪。陈妈站在房门口伺候着,小
健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问道:“二叔的女朋友怎么还不来?”大少奶奶一听见这个话便心
头火起,偏那陈妈又不识相,还嬉皮笑脸弯着腰轻轻地和孩子说:“那不就是么?”小健道
:“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把饭碗一搁,便跑出去驱逐
小健,道:“还不去睡觉!
什么时候了?”亲自押着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我们家那只狗新近生了一窝小狗,可以送一只给小健。”沈太太笑道;“对
了,你上回答应他的。”翠芝笑道:
“要是世钧长住在家里,我就不便送狗给你们了。世钧看见狗顶讨厌了!”世钧笑道:
“哦?我并没说过这话呀。”翠芝道:
“你当然不会说了——你总是那样客气,从来没有一句由衷的话。”世钧倒顿住了,好
一会,他方才笑着问叔惠:“叔惠,我这人难道这样假吗?”叔惠笑道:“你别问我。石小
姐认识你的年份比我多,她当然对你的认识比较深。”大家都笑了。
雨声渐渐停了,翠芝便站起来要走,沈太太说:“晚一点回去不要紧的,待会儿叫世钧
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
世钧道:“没关系的。叔惠我们一块儿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么样子。”翠芝
含着微笑向世钧问道:“许先生还是第一次到南京来?”她不问叔惠,却问世钧。叔惠便笑
道;“嗳。其实南京离上海这样近,可是从来就没来过。”翠芝一直也没有直接和他说过话
,他这一答话,她无故地把脸飞红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又坐了一会,她又说要走,沈太太吩咐佣人去叫一辆车。
翠芝便到她表姊房里去告辞。一进门,便看见一只小风炉,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锅东西
。翠芝笑道:“哼,可给我抓住了!
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么私房菜,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
刚好,得吃点补养的东西,也是我们老太太说的,每天叫王妈给炖鸡汤,或是牛肉汁。这两
天就为了世钧要回来了,把几个佣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扔下不管了,谁还
记得给小健炖牛肉汁。所以我赌气买了块牛肉回来,自己煨着。这班佣人也是势利,还不是
看准了将来要吃二少爷的饭了!像我们这孤儿寡妇,谁拿你当个人!?”她说到这里,不禁
流下泪来。其实她在一个旧家庭里做媳妇,也积有十余年的经验了,何至于这样沉不住气。
还是因为世钧今天说的那两句话,把她得罪了,她从此就多了一个心,无论什么芝麻大的事
,对于她都成为一连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劝道:“佣人都是那样的,不理他们就完了。
你们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声道:“别看她那么疼孩子,全是假的
,不过拿他解闷儿罢了。一看见儿子,就忘了孙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还不许他出来
见人——世钧怕传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钱!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药房去,买了总有十几种补药
补针,给世钧带到上海去。是我说了一声,我说‘这些药上海也买得到’,就炸起来了:
‘买得到,也要他肯买呢!就这样也不知道他肯吃不肯吃——年青人都是这样,自己身
体一点也不知道当心!”翠芝道:
“世钧身体不好么?”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
像我这个有病的人,就从来不说给你请个医生吃个药。我腰子病,病得脸都肿了,还说
我这一向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咳,做他们家的媳妇也真苦呵!”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
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
翠芝当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够问候她的病体,又问她吃些什么药。
女佣来说马车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辞别沈太太,世钧和叔惠两人陪着她一同坐上
马车。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叔惠不断地
掀开油布帘向外面窥视,说:“一点也看不见,我要坐到赶马车的旁边去了。”走了一截子
路,他当真喊住了马车夫,跳下车来,爬到上面去和车夫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车夫觉
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