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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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头发上夹着个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
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
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采促而已,曼桢
却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
为情。
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
着:“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的西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
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
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
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他弟弟咯咯咯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
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
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他,只笑
着道:“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
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
钧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
,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
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只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
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
“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
老住在那里。”
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
家么?”世钧笑道:“我也真怕回去。
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
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怄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
道:“我父亲开着一爿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
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
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
。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
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
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
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
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
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
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
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
结果。有一天她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到晚饭后。”世
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事情了。”世钧道
:
“嗳哟,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
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
“‘在你这个年纪!’倒好像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
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
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
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
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
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
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
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
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
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
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
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
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市?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
”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还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
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太
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
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
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
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仿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
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来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
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
里揎拳捋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
“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洋,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盘。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
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万”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
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苟,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
客人走了半天了,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
,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
,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划炸来吃。
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条鱼怎么头这么大?”
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
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
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
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
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
。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
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
。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
太太和他很说得来。
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定年龄,
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
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
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
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
“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
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
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
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
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
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
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
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
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
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
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
,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
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
——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
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
去吧。
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
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
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
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趁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
。
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
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
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
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
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去了没有一会,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
曼桢来了,他在弄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
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
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
,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
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
。
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括,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
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
里带。
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
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