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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35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4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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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就有这么个黑狗。”翠芝道:

  “你说的是它的祖母了。这一只跟你们家那只是一窝。”世钧道:“叫来利?”翠芝道
:“妈本来叫它来富,我嫌难听。”世钧笑道:“伯母在家?”翠芝道:“出去打牌去了。


  翠芝在他们开吊的时候也来过的,但是那时候世钧是孝子,始终在孝帏里,并没有和她
交谈,所以这次见面,她不免又向他问起他父亲故世前的情形。她听见说世钧一直在医院里
侍疾,便道:“那你这次去没住在叔惠家里?你看见他没有?”世钧道:“他到医院里来过
两次。”翠芝不言语了。她本来还想着,叔惠也说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他
,信里提起她和一鹏解除婚约的事,而他一直没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
因为她家里有钱,他自己觉得高攀不上,所以她总想着应当由她这一方面采取主动的态度。
但是这次写信给他他没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这种举动太失身分,因为她对他是
从来不想到这些的。她懊悔不是为别的,只是怕人家觉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来有意于她
的,也会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这一向一直郁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钧说:“你在上海常看见顾小姐吧?她好吗?”世钧道:“这回没看见她
。”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钧听见她这话,先觉得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明白
过来,她一定是从他嫂嫂那里听来的,曼桢和叔惠那次到南京来玩,他不是告诉他家人说曼
桢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们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现在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好像已经
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强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羡慕像
她那样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

  世钧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桢身兼数职,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还有人羡慕她。
但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家现在做了医院院长的太太,当然生活比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个事情做做。”世钧笑道:“你要做事干什么?”
翠芝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行?”

  世钧笑道:“不是,你现在不是在大学念书么?”翠芝道:“大学毕业不毕业也不过是
那么回事,我就是等毕了业说要出去做事,我家里人也还是要反对的。”说着,她长长地透
了口气。

  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骚无从说起似的。世钧不由得向她脸上望了望。她近来瘦多了。世
钧觉得她自从订了婚又毁约之后,人好像跟从前有点不同,至少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两人跟在那只狗后面,在草坪上缓缓走着。翠芝忽然说了一声:“他真活泼。”世钧道
:“你是说来利?”翠芝略顿了一顿,道:“不,我说叔惠。”世钧道:“是的,他真活泼
,我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去找他说说话,就真的会精神好起来了。”他心里想,究竟和
翠芝没有什么可谈的,谈谈就又谈到叔惠身上来了。

  翠芝让他进去坐一会,他说他还有两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辞走了。他这些日子一直没
到亲戚家里去走动过,这时候已经满了一百天,就没有这些忌讳了,渐渐就有许多不可避免
的应酬。从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个钉子,他嫂嫂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表妹,“鞋子
不做倒落了个样”。事后当然就揭过不提了,翠芝的母亲那方面当然更是讳莫如深,因此他
们亲戚间对于这件事都不大知道内情。爱咪说起这桩事情,总是归罪于世钧的怕羞,和翠芝
的脾气倔,要不然两人倒是很好的一对。翠芝一度订了婚又悔婚,现在又成了问题人物了。
世钧也许是多心,他觉得人家请起客来,总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爱咪那
里去打网球,爱咪就常常找世钧去凑一脚。世钧在那里碰见一位丁小姐,网球打得很好,她
是在上海进大学的,和世钧还是先后同学。世钧回家去,说话中间提起过她几次,他母亲就
借故到爱咪那里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钧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曾经说过
,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见世钧结婚。她母亲当时就没敢接了这个茬,因为想着世钧如果
结婚的话,一定就是和曼桢结婚了。但是现在事隔多时,沈太太认为危机已经过去了,就又
常常把他父亲这句遗言提出来,挂在嘴上说着。

  相识的一班年青人差不多都结婚了,好像那一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似的,入秋以来,接二
连三地吃人家的喜酒。这里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亲,本来翠芝年纪也还不算大,她母
亲其实用不着这样着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来,说要到上海
去找事,幸而家里发觉得早,在火车站上把她截获了,虽然在火车站上没看见有什么人和她
在一起,她母亲还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诱惑,所以自从出过这桩事情,她母亲更加急于要把
她嫁出去,认为留她在家里迟早要出乱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说一个秦家,是一个土财主的少爷,还有人说他是有嗜好的。介绍
人请客,翠芝无论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没想好上哪儿去。她觉得她目前的处境
,还只有她那表姊比较能够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诉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
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连翠芝和一鹏解约,一个是她的表妹,一个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
并没有偏向着谁,因为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当然是一等一
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错不了,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从中作祟。一鹏解约后马上就娶了窦文娴
,那一定就是窦文娴不好,处心积虑破坏他们的感情,把一鹏抢了去了。因此她对翠芝倒颇
为同情。

  这一天翠芝到沈家来想对她表姊诉苦,没想到大少奶奶从来不出门的人,倒刚巧出去了
,因为她公公停灵在庙里,她婆婆想起来说好久也没去看看,便买了香烛纸钱要去磕个头,
把小健也带着,就剩世钧一个人在家,一看见翠芝就笑道:

  “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这儿来?刚才他们打电话来问的,我还告诉他们说不在这儿。
”翠芝知道她母亲一定是急起来了,在那儿到处找她。她自管自坐下来,问道:“表姊出去
了?”世钧说:“跟我妈上庙里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

  她看见桌上有本书,就随手翻看着,世钧见她那样子好像还预备坐一会,便笑道:“要
不要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你家里,说你来了?”翠芝突然抬起头来道:“干什么?”世钧倒怔
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着伯母找你也许有什么事情。”她又低下头去看书,道:“她
不会有什么事情。”

  世钧听她的口吻就有点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亲怄气跑出来的。翠芝这一向一直很不快
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绝对不希望人家问起他悲哀的原
因,所以推己及人,别人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他觉得和她在一
起的时候,比和别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样强颜欢笑。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怯
怯地走上前来摇着尾巴,翠芝放下书给它抓痒痒,世钧便搭讪着笑道:“这狗落到我们家来
也够可怜的,也没有花园,也没有人带它出去遛遛。”翠芝也没听见他说些什么。世钧忽然
看见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便默然了。还是翠芝打破了这沉默,问道:“你这两天有没
有去打网球?”世钧微笑道:“没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块去吧?”翠芝道:“我打来打去
也没有进步。”她说话的声音倒很镇静,跟平常完全一样,但是一面说着话,眼泪就簌簌地
落下来了,她别过脸去不耐烦地擦着,然而永远擦不干。世钧微笑着叫了声:“翠芝。”又
道:“你怎么了?”她不答应。他又呆了一会,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用手臂围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啪啪作声,那声音非常清
脆可爱。

  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像解释似的低声说了一句:“待会儿给人家看见
了。”那么,如果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就是可以的了。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
刻涨红了脸,站起来就走,道:“我走了。”世钧笑道:“回家去?”翠芝大声道:“谁说
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钧笑道:

  “那么上哪儿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别管了!”世钧笑道:

  “去打网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后来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预备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结果也没去,就在她家里坐着谈
谈说说,吃了晚饭才回去。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对翠芝也亲热起来了。这以后世钧就常常
三天两天地到他们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来
,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尽管不说什么,可是自会造成一
种祥和的空气,世钧无论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总被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围着。

  翠芝过生日,世钧送了她一只钻石别针,钻石是他家里本来有在那里的,是她母亲的一
副耳环,拿去重镶了一下,平排四粒钻石,下面托着一只白金管子,式样倒很简单大方。翠
芝当场就把它别在衣领上,世钧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子别别针,她便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几时过生日?”世钧笑道:

  “我嫂嫂告诉我的。”翠芝笑道:“是你问她的还是她自己告诉你的?”世钧扯了个谎
,道:“我问她的。”他在镜子里看她,今天她脸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额前依旧打着很长
的前刘海,一头卷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身上穿着件深红灯芯绒的短袖夹袍。世钧两只
手抚摸着她两只手臂,笑道:“你怎么瘦了?瞧你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着脸,很费劲
地扣她的别针,道:“我大概是疰夏,过了一个夏天,总要瘦些。”世钧抚摸着她的手臂,
也许是试探性的,跟着就又从后面凑上去,吻她的面颊。她的粉很香。翠芝挣扎着道:“别
这么着——算什么呢——给人看见了——”世钧道:“看见就看见。现在不要紧了。”为什
么现在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要紧,他没有说明白,翠芝也没有一定要他说出来。她只是回过头
来有些腼腆地和他相视一笑。两人也就算是一言为定了。

  世钧平常看小说,总觉得小说上的人物不论男婚女嫁,总是特别麻烦,其实结婚这桩事
情真是再便当也没有了,他现在发现。

  因为世钧的父亲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铺张,所以他们订婚也不预备有什么举动。预定十
月里结婚。他和翠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常常喜欢谈到将来婚后的情形,翠芝总希望有一
天能够到上海去组织小家庭,住什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一切都
是非常具体的。不像从前和曼桢在一起,想到将来共同生活,只觉得飘飘然,总之,是非常
幸福就是了,却不大能够想象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结婚前要添置许多东西,世钧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说:“我顺便也要去看看叔
惠,找他来做伴郎,有许多别的事他也可以帮帮忙,不要看他那样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情
来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忽然很愤激地说:“我不懂为什
么,你一提起叔惠总是说他好,好像你样样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实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
好一万倍。”她拥抱着他,把她的脸埋在他肩上。世钧从来没看见她有这样热情的表示,他
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同时他又觉得惭愧,因为她对他是那样一种天真的热情,而他直到现在
恐怕心底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定。也就是为这个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当面谈谈,跟他商量商
量。

  他来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会回家来的,就直接到杨树浦他们那宿舍里去找他
。叔惠已经下班了,世钧注意到他身上穿着件灰色绒线背心,那还是从前曼桢打了同样的两
件分送给他们两个人,世钧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却不能禁止别人穿。

  两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说:“你来得真巧,我正有几句话想跟你当面说,信上不能写的
。”世钧笑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秘?”叔惠笑了一笑,道:“我下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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