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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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上我家吃饭吧,你好久没来了。”世钧顿了一顿,道:“谁说的,我前天刚来的。
”曼桢倒很诧异,道:“哦?她们怎么没告诉我?”世钧不语。曼桢见这情形,就猜着他一
定是受了委屈了。当时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刚巧出去了,我弟弟学堂里不是演
戏吗,杰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没办法,得去跟他捧场。回来又碰见下大雨,几个人都着了凉
,你过给我,我过给你,一家子都伤了风。今天就别出去吃馆子了,太油腻的东西我也不能
吃,你听我嗓子都哑了!”世钧正是觉得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才另有一种清凄的妩媚之
姿。他于是就答应了到她家里来吃饭。
他在黄昏时候来到她家,还没走到半楼梯上,楼梯上的电灯就一亮,是她母亲在楼上把
灯捻开了。楼梯口也还像前天一样,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一只沙锅咕嘟咕嘟,空气里火腿
汤的气味非常浓厚,世钧在他们家吃饭的次数多了,顾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菜大概还是
特意为他做的。顾太太何以态度一变,忽然对他这样殷勤起来,一定是曼桢跟她说了什么,
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
顾太太仿佛也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点头道:
“曼桢在里头呢。”只说了这样一声,她自去照料那只火腿汤。
世钧走到房间里面,看见顾老太太坐在那里剥豆瓣。老太太看见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桢
的卧室里一努嘴,道:“曼桢在里头呢。”她们这样一来,世钧倒有些不安起来。
走进去,曼桢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钧悄悄走到她后面去,捉住她一只手腕,笑道:
“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曼桢嗳哟了一声道:“吓了我一跳,我在这儿看了半天了,怎
么你来了我会没看见?”世钧笑道:“那也许眼睛一目夹,就错过了。”他老捉着她的手不
放,曼桢道:“你干吗这些天不来?”
世钧笑道:“我这一向忙。”曼桢向他撇了撇嘴。世钧笑道:
“真的。叔惠不是有个妹妹在内地念书吗,最近她到上海来考学校,要补习算术,叔惠
现在又不住在家里,这差使就落到我头上了。每天晚饭后补习两个钟头。——慕瑾呢?”曼
桢道:
“已经走了。就是今天走的。”世钧道:“哦。”他在曼桢的床上一坐,只管把她床前
那盏台灯一开一关。曼桢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别这么着,扳坏了!我问你,你前天来,
妈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呀。”曼桢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坦白。我就
是因为对我母亲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
世钧笑道:“冤枉我什么了?”曼桢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经对她解释过了,
她现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钧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当我对你没有诚意。”
曼桢笑道:
“怎么,你听见她说的吗?”世钧笑道:“没有没有。那天我来,根本没见到她。”曼
桢道:“我不相信。”世钧道:“是真的。那天你姊姊来的,是不是?”曼桢略点了点头。
世钧道:“她们在里边屋子里说话,我听见你母亲说——”他不愿意说她母亲势利,略顿了
一顿,方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说慕瑾是个理想的女婿。”曼桢微笑道:“
慕瑾也许是老太太们理想的女婿。”世钧望着她笑道:“我倒觉得他这人是雅俗共赏的。”
曼桢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说了——我正要跟你算帐呢!”世钧笑道:“
怎么?”曼桢道:“你以为我跟慕瑾很好,是不是?你这样不信任我。”世钧笑道:“没这
个事!
刚才我说着玩的。我知道你对他不过是很佩服罢了,他呢,他是个最多情的人,他这些
年来这样忠于你姊姊,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内忽然爱上她的妹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提
起慕瑾,就有点酸溜溜的,曼桢本来想把慕瑾向她求婚的经过索性告诉了他,免得他老有那
样一团疑云在那里。但是她倒又不愿意说了,因为她也觉得慕瑾为她姊姊“守节”这些年,
忽然移爱到她身上,是有点令人诧异,给世钧那样一说,也是显得有点可笑。她不愿意让他
给人家讪笑。她多少有一点卫护着他。
世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有点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
笑道:“你母亲说的话对。”曼桢笑道:“哪一句话?”世钧笑道:“还是早点结婚好。老
这样下去,容易发生误会的。”曼桢笑道:“除非你,我是不会瞎疑心的。譬如你刚才说叔
惠的妹妹——”世钧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岁呢。”曼桢笑道:“我并不是
绕着弯子在那儿打听着,你可别当我是存心的。”世钧笑道:“也许你是存心的。”曼桢却
真的有点生气了,道:“不跟你说话了!”
便跑开了。
世钧拉住她笑道:“跟你说正经的。”曼桢道:“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吗,说再等两年
。”世钧道:“其实结了婚也是一样的,你不是照样可以做事吗?”曼桢道:“那要是——
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个人负担这两份家的开销。这
种事情我看得多了,一个男人除了养家,丈人家里也靠着他,逼得他见钱就抓,什么事都干
,那还有什么前途!——你笑什么?”世钧笑道:“你打算要多少个小孩子?”曼桢啐道:
“这回真不理你了!”
世钧又道:“说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
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着你这样辛苦,我不觉得难过吗?”
曼桢道:“我不要紧的。”她总是这样固执。世钧这些话也说过不止一回了。他郁郁地
不做声了。曼桢向他脸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非常冷酷。”世钧突然把她向怀
中一拉,低声道:“我知道,要说是为你打算的话,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为了我,为了
我自私的缘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这句话,只把他一推,避免让他吻她,道:“我
伤风,你别过上了。”世钧笑道:“我也有点伤风。”曼桢噗嗤一笑,道:
“别胡说了!”她撒开了手,跑到隔壁房里去了。她祖母的豆瓣才剥了一半,曼桢笑道
:“我来帮着剥。”
世钧也走了出来,她祖母背后有一张书桌,世钧便倚在书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来,假装
看报,其实他一直在那儿看着她,并且向她微笑着。曼桢坐在那里剥豆子,就有一点定不下
心来。她心里终于有点动摇起来了,想道:“那么,就结了婚再说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
人家是怎样过的?”正是这样沉沉地想着,却听见她祖母呵哟了一声,道:“你瞧你这是干
什么呢?”曼桢倒吓了一跳,看时,原来她把豆荚留在桌上,剥出来的豆子却一颗颗地往地
下扔。她把脸都要红破了,忙蹲下身去捡豆子,笑道:“我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
’”
她祖母笑道:“也没看见你这样的,手里做着事,眼睛也不看着。”曼桢笑道:“再剥
几颗不剥了。我这手指甲因为打字,剪得秃秃的,剥这豆子真有点疼。”她祖母道:“我就
知道你不行!”说着,也就扯过去了。
曼桢虽然心里起了动摇,世钧并不知道,他依旧有点郁郁的,饭后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烟
来让世钧抽,这是她们刚才清理楼下的房间,在抽屉里发现的,孩子们要拿去抽着玩,他们
母亲不允许。当下世钧随意拿了一根吸着,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桢笑道:“这是慕瑾丢在
这儿的吧?”他记得慕瑾说过,在乡下,像这种“小仙女”已经是最上品的香烟了,抽惯了
,就到上海来也买着抽。大概他也是省俭惯了。世钧吸着他的烟,就又和曼桢谈起他来,曼
桢却很不愿意再提起慕瑾。她今天一回家,发现慕瑾已经来过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车站,
分明是有意地避免和她见面,以后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她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这样一
个友人,虽然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觉得难过。世钧见她满脸怅惘的神色,他记得
前些时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提起慕瑾,提起的次数简直太多了,而现在她的态度
刚巧相反,倒好像怕提起他。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说,他也不去问她。
那天他一直有点闷闷不乐,回去得也比较早,藉口说要替叔惠的妹妹补习算术。他走了
没有多少时候,忽然又听见门铃响,顾太太她们只当是楼下的房客,也没理会。后来听见楼
梯上脚步声,便喊道:“谁呀?”世钧笑道:“是我,我又来了!”
顾太太和老太太,连曼桢在内,都为之愕然,觉得他一天来两次,心太热了,曼桢面颊
上就又热烘烘起来,她觉得他这种作派,好像有点说不过去,给她家里人看着,不是让她受
窘吗,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兴,也不知为什么。
世钧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经睡了吧?”顾太太笑道:“没有没有,还
早着呢。”世钧走进来,一屋子人都笑脸相迎,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桢一眼看见他
手里拎着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
:“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车。我想我上这儿来说一声。”曼桢道:“怎么忽然
要走了?”世钧道:“刚才来了个电报,说我父亲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
本就没把箱子放下,那样子仿佛不预备坐下了。曼桢也和他一样,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
地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
“十一点半。”顾太太道:“那还早呢。坐一会,坐一会!”世钧方才坐了下来,慢慢
地摘掉围巾,搁在桌上。
顾太太搭讪着说要泡茶去,就走开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们一个个叫了出去,老太太也
走开了,只剩他和曼桢两个人。曼桢道:“电报上没说是什么病?不严重吧?”世钧道:
“电报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想,要不是很严重,我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生病。我父亲
不是另外还有个家么,他总是住在那边。”曼桢点点头。世钧见她半天不说话,知道她一定
是在那儿担心他一时不会回来,便道:“我总尽快地回来。厂里也不能够多请假。”曼桢又
点点头。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曼桢半
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家里地址我还不知道呢。”她马上去找纸笔,世钧道:“不用
写了,我一到那儿就来信,我信封上会注明的。”曼桢道:
“还是写一个吧。”世钧伏在书桌上写,她伏在书桌的另一头,看着他写。两人都感到
一种凄凉的况味。
世钧写完了,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你别出来了,你伤风。”曼桢道:“不要紧的
。”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来。弄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
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
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
来。一走到他家门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过这里,不由得就有些恋恋的。天气是真的冷
起来了,夜间相当寒冷了。
世钧道:“我对我父亲本来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见他,也不知为
什么,叫我心里很难过。”曼桢点头道:“我听见你说的。”世钧道:“还有,我最担心的
,就是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形。其实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简直乱极了。”
曼桢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块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
住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有一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地跟我说说,你心里也痛快点儿。
”
世钧望着她笑道:“你瞧,这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结了婚就好办了,那我们当然一块
儿回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惦记着。”曼桢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心肠说这些,可见
你不是真着急。”
远远来了辆黄包车。世钧喊了一声,车夫过街往这边来了。世钧忽然又想起来,向曼桢
低声叮嘱道:“我的信没有人看的,你可以写得——长一点。”曼桢嗤的一笑,道:“你不
是说用不着写信了,没有几天就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