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7-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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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居然胆气十足,不怕拿当年扒毁的古城墙说事。接风宴后,他亲自率与会者参观本市市容夜景。大家坐着车转来转去,突然转到闹市路口,集体下车,却是瞻仰这里的仿古城门楼。当年颇引起争议的城门楼建在旧日古城墙方位附近,上下三层,夹在两旁直耸的高楼间,底层纯为通道,车辆来去不绝,二三层为城楼,建有墙垛、回廊和厢房。一行人到达时,城门楼上灯火辉煌,大红灯笼高挂,轮廓灯描摹斗拱飞檐,东一条西一条彩灯闪闪烁烁,十分华丽,有如电视春晚舞台。秦石山推荐众人欣赏,说这座门楼已经成为本城一景。当年破城墙下藏污纳垢,臭气冲天,行人随地撒尿,为本城一大疮疤。他们搞旧城改造,建造新街区,除去疮疤,有破有立,兴建这座仿古城门楼,充分表明对弘扬本地辉煌历史文化的高度重视。
这时刘畅不禁后悔。她想刚才在饭桌上真应当恶搞一下该领导的西装。毁了一处真正的古迹,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赝品,难得这位地方官员还自视甚高,似乎功劳莫大,有资格无限自豪。刘畅曾经以仿制的小青铜樽比喻过这座仿古门楼,说是灵感相类,异曲同工,眼下看来那小酒樽还比这个地道。
刘畅忍不住说话。她说秦副市长这个门楼仿得很古,但是有欠缺。古城门楼上应当有些字,这儿的没有,可以考虑弥补。秦石山说写个字简单,该写什么?刘畅说她建议就用一个字,刻在门楼正中:“秦”。言简意赅,已经足够。秦石山大笑,说合适吗?刘畅说这么有创意有建树,秦副市长应当流芳百世。
身边马上有人发笑,又赶紧收声。可能是突然意识到不好耻笑,但是所见略同。秦石山当然知道刘畅不是在热情讴歌,也清楚这一行人里跟仿古城门楼“不敢苟同”者一定大有人在。他却不在乎,回应很强悍,他说一个负责官员行使职权,有欠缺得担起来,有功劳却不能记在自己账上。得到刘研究员这么高的评价,他很高兴,但是那个“秦”字不能刻在城头,应当刻在本市人民的心里。
刘畅说太谦虚了,也许应当刻在世界人民的心里。
秦石山说那是今后的努力方向。人确实应当看远一些。
于是刘畅对本次研讨会已经心中有数。
第二天早饭后,与会专家学者们集合登车,前往市郊踏访。“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以现场田野考察拉开帷幕。
出市区北行十余公里,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就到了关北,他们弃车登山。关北是地名,有两座山坐落其间,分称前山和后山。两山俱石,花岗岩质,火成岩,山坡大小石块间生长着矮树和灌木丛。有一条山路蜿蜒其中,从前山穿向后山。两山之间的山口处有一段残破的石板路,山边有一截残存的矮石墙,这就是苍柏关。
所谓“古苍柏关”是一种书面表述方式,学者们给苍柏关加个“古”字,是强调其来历久远。苍柏关有如山海关、嘉峪关,都是地名,指的都是古人在旧日交通险要处建立的关隘。只是山海嘉峪诸关大名鼎鼎,无人不晓,此地苍柏关知名度不高,外界知道的人不多。这座旧日关隘所在的山口地势相对较高,处于平原与丘陵的过渡地带,位置比较重要。关隘以苍柏命名,估计当年附近当是林木葱郁,苍松翠柏漫山遍野。眼下苍柏关已名不符实,遍地山石裸露,植被稀疏,通过关隘的一条古驿道早已废弃,山口处残墙断石,关隘久已不存。
刘畅对这一带地形相当熟悉,因为早就踏访过遗址。刘畅不过三十出头,职称只是副研究员,为什么能够进入当地政府的盛邀之列,作为重要专家学者参与这个研讨会,让秦副市长不惜以新换旧痛失高档手机,非请到不可?因为她对这个课题有发言权,已为本省行内公认。刘畅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山间的这一条古驿道,她还有一篇相关文章发表在一家重要学术刊物上,广为行内人士所知。当年刘畅曾经跟着向导在古驿道上走过几个来回,每一次都从这儿经过。眼下一起前来踏访的同行大多头衔显赫,有她这种经历的却没有几个。
因此刘畅爬山探关,用心不在研究,更像是故地重访,踏青郊游。这个研讨会得到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在那般强悍的秦石山主管之下,会议组织得格外严密。前来参会的学者专家均享受“点对点”接待,每个人都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招呼,提供服务。刘畅被交给当地“文管办”即文物管理办公室一个老娘们打理,老娘们姓薛,是该办的副主任,年已五十,身材肥胖,人很爽朗。头天见面,她说真没想到刘研究员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当即张开手臂热情相拥。身边人开玩笑,说是老鹰捉小鸡。当天上山,老鹰身量过大,走得气喘吁吁,但是始终忠于职守,紧随小鸡身后做追捕状,绝不懈怠,弄得满头满脸的汗,让刘畅颇为过意不去。
“你这样陪多累,”刘畅说,“随大队人马走会轻松些。”
老薛叫,说哪行啊,秦副市长特别交代照顾好刘研究员。偷懒会让他骂死。 刘畅不再表示同情。 老薛跟定刘畅,两人独立行动,前山后山满山坡转。大队人马还散布于山口一带,她俩已经爬上前山山顶。这里是制高点,可以鸟瞰穿过山脚的国道,以及国道边的广阔田野和蜿蜒原野中的江流。十余公里外就是城区鳞次栉比的建筑。
刘畅从老薛嘴里了解A点和B点的情况。该市政府和秦石山如此郑重其事,为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一地破烂组织这样一场研讨,其要害就是这两个点,它们牵涉“古苍柏关”遗址究竟在哪儿,争议有待确定。
苍柏关的兴起纯因所扼守的古驿道时为南北交通要道。关隘兴盛过数百年,尔后渐渐湮没,原因也在驿道:人们开辟了新的便捷通道,古驿道逐渐废弃,关隘无用,终至损毁。当年苍柏关有雄关之称,对它的记载散见于地方史志、古人游记等文献中。古代类似记载往往用语简略,描绘模式化,重传神而不重精确,例如“西临大河,北倚关山”等等。于是就给后人许多做文章的余地,这么说那么说好像都能找到依据,大家都有饭吃。所谓的A点和B点是关于古关遗址的两个具体地点,A点在前山与后山交会处,即刘畅曾几次踏访过的山口。B点则在两公里外,在后山侧面,那儿地势崎岖,乱石坡上有一条废路,一些险要地段砌有鹅卵石护坡。当地村民称其为古路,有人认为苍柏关的遗址其实是在那里。
古苍柏关藏在山岭间,不管A点还是B点,无不乱石堆迭。这一带都是坚硬的花岗岩石头山,土壤流失,水源稀缺,不利农桑,难以聚族而居。因此路有用则人来人往,商贾穿梭,路没用了大家作鸟兽散,荒凉山问罕见田园,几无村落,只有野兽和逃犯出没,兵荒马乱年代藏匿个把强人、几股土匪。一个早已废弃的古关隘到底是在这里,还是那里?是这一堆破烂,还是那一堆破烂?这样的问题有意义吗?以往可能没有,现在有了。因为有一条公路将从这里经过,连带着就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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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些问题。
拟议中从这里通过的道路是一条高等级公路,从市区南来,通向该市沿海。路成之后将成为本地沿海各县连接国道和高速公路距离最短的通道。按照设计,线路将从前山和后山交会处,也就是所谓的A点穿过,为了降低公路坡度。将开挖山口,深切山谷,高砌路坡,现有的山口地貌将完全改变,昔日残墙断路将荡然无存。这一设计方案已获上级通过。公路动工在即;却有文化界人士闻讯打出横炮,呼吁更改方案,避开古苍柏关遗址,保护本地一处著名古迹。然后又有另外一些文化界人士出来为公路部门说话,认为无妨,遗址其实不在这里,它在后山那边,两公里外的B点。
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研讨会带有某种论证色彩,以“研讨”称之较具弹性。
老薛说,有关A点B点之争曾经相当激烈,因为公路改线会增加大量投资,还伤筋动骨。牵扯许多单位很多人。双方吵了有半年时间,到现在差不多算是过去了,争论基本平息。经过几轮实地考察和座谈,市里人士大体形成共识,倾向于认定遗址应在B点。公路部门已打算开始炸石放炮,按既定方案修路,秦副市长却不让他们急着上。说工作做细一点,不要留下话柄。所以才决定开这次研讨会,多从省里请专家学者参加。秦石山说不怕有不同意见,全是一个声音,反让人觉得可疑。有不同声音依然可以做出决策,还能显得民主公正,程序更为完整。
刘畅摇头:“他是真说还是假说?”
老薛说秦石山真是这么说的。
刘畅评价说:“看来该领导水平提高很快。”
老薛忽然兴奋,手舞足蹈:“在那里呢!”
果然在那里。她们到了山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正是秦石山,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可能是他的秘书。
老薛大叫,说秦副市长怎么来了?这一路没见谁走到前边去啊!前边那年轻人急忙摆手,示意别喊。刘畅这才看到秦石山手中紧握着个东西,放在耳畔。当然不是当年他紧攥在手中的墙砖碎块,是手机,他在接电话。
年轻秘书告诉老薛,秦副市长早上有事,开完一个紧急碰头会才赶过来。他们没从山口走,直接从后边小路翻上山顶。正说话间,秦石山接完电话,他啪地关上手机,立刻收进口袋里。不由刘畅发笑,说秦副市长动作真麻利。
秦石山不动声色,也跟刘畅翻老账算新账。他说自己不是舍不得手机,是不想找麻烦。换手机容易,把里边的各种记录删除得费点事,所以不能常搞。刘畅说这个可以放心,她对通讯器材和技术很无知,哪怕世界人民都刻在秦副市长的手机里,她也找不到。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找不到,他找得到。他已经说过了,他要争取调到省社科院,到了够得着的时候,他会提出一个名目,为刘研究员搞一次面试,会场上挂一个“秦”字,桌上摆一部手机,外加一把张献忠用过的大砍刀。
刘畅说秦副市长记性这么好,水平这么高,社科院这种没权没势的学术单位哪里装得下。砍得着她的地方容易找,应当考虑谋个大的,省长副省长什么的。
秦石山说这个建议很好,他一向高瞻远瞩,历来非常重视专家学者的意见。
老薛站在一旁大张嘴巴。听得云山雾罩,不知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秦石山跟刘畅叙旧。他说他早说过了,跟刘畅有缘。不管以往怎么样,这一回他对刘畅寄予厚望。他看过刘畅的那篇著名论文,讲古驿道的。那是书面说法,本地老百姓不这么叫,他们历来称之为“官道”。古时候的人想做官得参加科举考试,那时候没有飞机火车汽车可坐,得带上书童,挑个担子,一路走着去,赴京赶考。眼下大家看到的这条官道兴盛于北宋年间,当年这一带包括南边数州文风鼎盛,人才旺盛,出过数位状元,有的官至宰相。当时赴京唯此一途,他们赶考谋官,走的都是这条道。小小苍柏关出人才,出大官,是他们前往东京必经的一座关隘。这里说的东京不是眼下日本国首都东京,是历史上北宋王朝的都城,东京汴梁,即今日的河南开封。
刘畅评价说,看起来秦副市长对宋史比较有兴趣,研究宋史比明史深入得多。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又记起那段破城墙了?应当向前看,关注当前。刘畅说当前的情况她已经有所了解。所谓A点与B点之争里,秦副市长主张哪一个?秦石山说他一向主张实事求是,尊重专家学者。刘畅说当年秦局长一边这么说一边扒城墙,那块古墙砖至今她还妥为收藏。秦石山说这一次他会别备好礼让刘研究员收藏,连同他寄予的厚望。刘畅说秦副市长不要太自信,她已经明白了,当年这里扒了一段古城墙,沸沸扬扬至今让人传诵,如今要铲掉一座古关遗址,不能不多费点心思,让旁人无话可说。她想告诉秦副市长,不劳领导费心相赠。她已经自己开始寻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如果需要,她会把它搬到另一张会议桌上去,再争一个头功,有如当年。秦石山一脸顿时全是冷的。他感叹,说县官不如现管,市长真是不如院长。其实不应当内耗,合作才是彼此有益的选择。他会让刘畅明白的。
他在前边带路,领着刘畅等人从一旁岔道走下山头,说这边的话题会轻松一点。他对地形很熟悉,带大家在前山背面东转西转,来到了一个偏僻地方。刘畅一看,这还轻松什么7,一片乱坟岗。坟堆一个一个挤在乱石间,均破败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