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7-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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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感激生活,感谢自己。可我又觉得我们是不划算的,因为我们背叛了自己——我们把自己卖了。换来的好像只是一些很浅薄、虚妄的玩艺。就是这样的。
讲真的,现在有许多事情和问题我都不想知道。不知道才好呢。譬如讲:我们领导到底对我怎么样?下回调整领导有没有我的份?人家在背后是怎样议论我的?我这样干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需要改变一下工作环境吗?等等。
这是一类。
还有一类,譬如讲:我的未婚妻是否是真的爱我?她为什么爱我?我们将来会不会结婚?结婚后会不会离婚?还有,我的十四岁女儿整天在社会上干什么?跟她一块玩的那些小伙子是否是欢喜动手动脚?她有没有被人欺侮过?她还是处女吗?等等。
还有一类,譬如讲: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应不应该怕这些?不害怕会怎么着?人家有没有在怕我?怕我又是怕什么?我为什么会这么讨厌自己?今后我还会不会变得让我更讨厌?等等,等等。
所有这些问题,我并不想知道。
我觉得糊里糊涂不知道反倒更好。
对不起,我还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也许跟你有关,就是:我总认为现在每一幢楼里至少有一个人因为害怕在慢慢地变异、变异……在我朋友的单位里,我知道有个黄头发姑娘已经变疯了,她现在通常在当班时间里心不在焉地想起一些事儿,于是便莫名地笑,或者哭,或者尖叫,或者骂人,或者喃喃自语。同事们怕她,每天都紧张地观察着,等候着,捉摸不出再过多少时光她会在决定性的最后一秒钟里当真疯起来。捉摸不定。
还有一个小伙子,二十一岁,长得很英俊,因为跟××明星有点挂相,我们经常喊他“晃眼××”。他挺可爱的,听了我们这样叫他,总是灿烂一笑,露出一嘴皓齿。有个姑娘悄悄地爱上了他,就因为他英俊,含着一嘴皓齿。可是,有一天清早,我亲眼看见他从一幢洁白的十二楼上,纵身一跃,像演电影似的,坠落空中……他留下遗言说:我遗憾要跳楼自杀,我本来想开枪自杀,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搞到一支枪。
确实遗憾。我是说他自杀让人遗憾。
还有一个朋友,是我的老乡,父亲据说是个亿万富翁,做建材生意的。我们通过他父亲认识了,他父亲希望我关照他一点,所以我们有些来往。小老乡不爱说话,见了我总是看书看报,感觉是蛮安静的。可是有一天半夜,警察嘭嘭地敲开我门,问我有没有看见我的小老乡。我说没有,他们不相信,把我的每一个衣柜查看了才走。我知道是出事了,但是什么事呢?几天后我才知道,我的小老乡跑了,因为他杀了人,他怕被抓起来,就跑了。
跑是荒唐的,跑得了吗?更荒唐的是他杀的人,是一个卖西瓜的农妇。他买了一个西瓜回去,发现是生的,又找到农妇要求换。农妇不给换,他一定要换,就吵起来了,结果他拿农妇切西瓜的长刀把人家杀了,就这么回事,荒唐不?
太荒唐了!
亿万富翁的儿子哪!
类似的事情我看到、听到了很多,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问题。问题很多,很复杂,需要我们好好想一想。我觉得,这些问题都是“怕”出来的:我们生活在太多的“可怕”中,慢慢地我们也变得“可怕”了。
难道不是吗?
我真的有种感觉,生活非常可怕,这也可怕,那也可怕,四面楚歌的感觉,十面埋伏的感觉,到处是地雷,陷阱,流弹,暗箭,我们不知该如何向前走,或往后退。我想,我们是否是得把我们脑袋里头的所有的乌七八糟的烂东西统统扔进下水道里,把它打扫得像多少年前刚脱落母亲子宫时那样清爽,那样无知,那样无畏,然后再重新注入一些好样的东西,是否是?
我们的路还远着呢,是否是?
我把本文做得很没有章法,是否是?
没章法也是章法,是否是?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如果一定要我说,我觉得,本文也许不过是一条铺满垃圾、废物、脏东西的人行道而已。
风像往年一样大,夏天像往年一样燥热,而思念中的黑雪却总是没有飘落。白雪是每年都在落,也是每年都在化。落了又化,天地照样还是一个模样,就这么回事。
我当真已经十分想念老Z了。
'责任编辑 宁小龄'
。11:36
细嗓门
张 楚
1
上林红抵达大同那天,是腊月十六,离过年还有些时日。出了检票口,她没急着跟岑红联系,而是独自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两圈。单从火车站看,这座城市跟十七年前并无变化,旅客如织,黑灰的天宇低垂。林红长吸口气,先到一家饺子馆要了碗水饺。水饺油大,她随手倒了些陈醋,后来她盯着那只灌满陈醋的破啤酒瓶。啤酒瓶里漂浮着团黑糊糊的东西,她用筷子蘸出,却是两只淹死的苍蝇。林红用牙签将它们挑到餐桌上,戴上眼镜,仔细研究着它们。研究完后,林红就完全没了胃口。她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面包,就着饺子汤吸溜着吞咽下去。吃完了就跟老板娘要餐巾纸。
“厕纸啊?在桌上嘛!又不是没长手,自己撕!”
这座城市的口音还和若干年前一样狠辣干进,林红用手纸擦拭着眼镜,却越擦越模糊。后来她倚着饺子馆的脏门板,恍惚间又回到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那时,父亲刚从部队转业,父母带着她跟妹妹在火车站前的饺子馆,要了一斤茴香猪肉馅饺子。肉多菜少的饺子和辛辣的大蒜让两个女孩忘记了告别时的忧伤,变得活泼起来。林红喜欢大肉馅的饺子,这样的饺子每年也只能吃一两次。那天,她跟妹妹吃得很快,等她们吃完,才发现父母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动也未动。他们近乎怜悯和自责的神态让林红有些羞赧,那年她十三岁。十三岁的林红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让父母省心一些:她往肩膀上揽了两个硕大包裹,包裹很沉,装的全是铁筒菠萝罐头,这大抵是空军部队给转业指导员的最后礼物了。她背着行李,在父母温柔的斥责声中,蹒跚着牵着四岁的妹妹走向检票口……
从饺子馆出来,她还是没急着给岑红电话,而是到站前的超市转了转。如若要去岑红家,最好给孩子老人带些礼物。要是没记错,岑红的孩子今年六岁,六岁的男孩喜欢什么?林红斟酌着买了旺旺大礼包和一套奥特曼光盘,又给岑红的公婆买了两瓶鹿龟酒。她晓得岑红跟公婆住在一起。从超市出来,林红这才蹲在台阶上,给岑红打电话。她告诉岑红,她出来旅游,在北京转了转,没啥意思,就来……看岑红了。她很想岑红。为了强调她来大同的原因,她说,她已经三年没见过岑红了,不知道岑红是瘦了还是胖了,是梳着马尾辫还是烫了直板?她语气有点哽咽,有点幽怨,她的声音细细的,在嘈杂的火车鸣笛和旅客喧嚷声中显得微弱而楚楚动人。
岑红对她的到来并不怎么吃惊,仿佛早巳预知故人来访,她们虽多年未见,却时常电话联络,但小小的惊喜还是能听出来。岑红说,你怎么没提前给我信儿啊!哎,我在汾阳呢,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晚上还要跟德州客商吃饭。岑红在那头沉吟了会儿说,这么着吧,我让李永去火车站接你,你先到我们家住一宿,明儿一早我赶回去!林红对岑红的建议没肯定,也没否定,也就是说:她对岑红的安排似乎很满意。
像那些满怀希望的等待者一样,林红在候车室门口站了足足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她又饿了,只好买了几只茶叶蛋,三两口咽下,又买碗米粉哆嗦着吃完。她从没这样饥饿过,她忘记她有两天没吃过任何食物了。
那个叫李永的男人终于来了。他径直走到林红面前,放肆地瞄她几眼,伸手就去抓林红的行李箱。林红没说什么,她根本就来不及说什么,三步并作两步紧随其后。这个叫李永的男人还像多年前一样沉默,她有些慌乱地盯着他有力地摆动的臀部,来到一辆警车前。她上了车,安静地坐到后座,怯怯地目视着李永的头发。这个男人给她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他的头发,看上去黑而繁密,根根倒立。
“火车上累吗?人挺多吧?学生们都散寒假了。”
林红低声说:“不累。”
“走了十多个小时吧?有座位吗?”
“十小时四十九分。普快。”
“这些年……挺好的吧?”
“挺好。”
“家里人都好吗?”
“都好。”
“哦。”李永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们……也挺好的吧?”林红把头俯低,掏出唇膏,偷偷刮着暴皮的嘴唇。
“能有什么不好的,”李永叹息声,“就那德性。一天一天地过吧。”
“你胖了。”
“你瘦了,”李永似乎有些惊讶地说,“你怎么这么瘦啊。有皱纹了。”
“是啊,”林红挤出丝笑容,“不过,你还那么年轻,男人都抗老。三十岁的男人……不都是……花骨朵吗?” 对林红揶揄性的赞美李永没吭声。李永没吭声,林红也就不好再说别的。林红就又给岑红打电话。岑红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刚去接你?林红嗫嚅地说,这也不晚啊,反正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岑红低低嘟囔句什么,林红没听太清。其实除了火车站,这个城市变化还是很大的,在黑夜中,还是窥出灯火亮了,店铺挤了,拉煤的大卡车少了,鬼魅的高楼在暗中闪着橘色灯火,让人心里一热一热着疼。李永一直抽着烟,林红不时小声咳嗽两声,将车窗玻璃轻推开一半,傍晚的风硬硬吹过,林红打个冷战,不由得将臃肿的腰身紧紧反抱。她听到自己的心脏还在紊乱地、强劲地敲着胸腔,仿佛随时要从两个温暖的、倭瓜花般瘦小的乳房中间跳脱出来。
2
岑红的家,让林红吃惊的是,结婚时用透明胶布粘到门楣的大红“喜”字,还艳艳地红着,这让林红一下子有点时光逆转的错觉。岑红的公公正在厨房煮饭,岑红的婆婆在刮鱼鳞。那条鲢鱼还活着,挣扎着蹦躞,将鱼鳞鱼子甩得遍地皆是。婆婆就叮嘱身边的男孩拿锤子,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无疑就是岑红的儿子。孩子很快把工具拎来,照着鱼头就是一锤。林红的身体随着锤子的重击晃悠了一下。李永从身后扶了扶她肩膀,说,你是不是累了?累了的话,先到屋里休息休息。林红红着脸说,怎么会累呢,见到你们,高兴得跟吃了兴奋剂似的。边说边拿礼物,热情地塞给孩子。
李永的爹妈仍保持了东北人的豪爽实在,端茶倒水洗苹果,对林红不远千里来探望岑红表示了诚挚的、近乎感恩的道谢。他们责备林红为何独身一人前来,而没带丈夫和孩子?这样多见外啊!林红就说,他们还没有要孩子,丈夫去北京培训了。两位老人又问,去北京培训什么?林红还没吭声,李永就介绍说,林红的丈夫是当地有名的理发师。老人们就盯着林红的头发说,怪不得呢,闺女的头发这么漂亮,孔雀开屏似的!林红头发是那种暖暖的酒红,烫的小波浪,这两天的旅途让头发变得乱碎不堪。她沉默片刻后,对两位老人说,她的头发不是她男人做的,她从来不让她男人烫头发。两位老人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在他们看来,理发师不为妻子理发是不合情理的。 对于两位老人的多嘴多舌,李永变得不耐烦。他大声地说,今天晚上,他跟林红不在家里吃了。为什么?岑红刚才打电话说,她在酒店订了桌。他要带林红去会见几个唐山老乡。老人们就开始唠叨为啥不早说呢,糖醋排骨都炖好了,鲢鱼也入了锅。孩子则张罗着跟父亲一起去酒店,被李永生硬地拒绝了。他对孩子说,你要在家陪爷爷奶奶吃排骨,排骨能让你脑子变得更聪明、骨头变得更坚硬。
“你干吗骗他们啊?”林红坐到车后座问,“岑红……肯定没给你打电话。”
“没啥,”李永说,“跟你待会儿,说点话。她不在家,我得尽地主之谊吧。”
“家里不一样说吗?”林红幽幽地问道。李永默不做声。她有些尴尬地拂拂头发,暗中瞅着李永。李永的脸在黑暗中倏地亮一下,灭了,再亮一下,再灭,她根本看不出他有何表情,而看清他的表情,对林红来说,是件多么迫不及待的事。
“其实没什么,”李永说,“能有什么呢。”
是的,能有什么呢?
去的是家海鲜店,李永点了扇贝、鲍鱼,要了只个头不小的龙虾。林红还没到过这么豪华的餐厅,缩在李永身后,总是欲言又止,间或愣愣地盯着水池里游来游去的鲟鱼。等上了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