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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短篇小说(第六辑)-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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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花异草也将变成在微风中摇来晃去的一片片破布或者一堆堆垃圾。遇到乱风的天
气,垃圾堆上会有尘土飞扬,破布拍打柱子,发出低沉的响声,就像从废墟上扬起
的哭声。这也将是钟忠的哭声,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桃花源,他却异想天开硬说这里
像桃花源。钟忠的生活是没有前景的,没有前景的生活小枝是没法过的。

    小枝胡思乱想的时候,钟忠满头大汗给她买回了药。他倒了水让她吃,她说她
肚子不疼了,她拒绝吃药。钟忠有些不知所措,小枝忙过去帮他做饭,她说她要给
他做一顿世上最好吃的饭,吃了包他一辈子忘不了。小枝嘴一动就冒出一些感情色
彩强烈的话,这已成了她的习惯用语。而钟忠却常常被这些语言所迷惑,很快就陷
了进去。

    小枝到天黑都没有说出要离开钟忠的话,她想还是和钟忠再过最后一夜吧。这
个夜晚小枝对钟忠极尽缠绵,小枝睡后,钟忠还搂着她兴奋不已。小枝睡到半夜做
了一个怪梦,她梦见一个硕大无比的青蛙爬在她的胸口上,那青蛙的两只鼓鼓的眼
睛闪着泪光。小枝惊恐不安,她挣扎着想把它从她的胸口上弄下去,可就是弄不掉。
她恶心得呕吐,她跳了很长时间,喊了很长时间,终于醒来,她发现钟忠的头窝在
她的胸口。恍惚中,透过窗户的月光游移在钟忠身上,那钟忠像极了一只大青蛙,
小枝吓得尖叫了一声。钟忠醒来,问小枝咋了,小枝说做了一个恶梦。天亮的时候,
小枝突然不明不白地发起烧来。吃了药也不起作用,她一连几天又做了好几个梦,
而且梦境都差不多,她梦见一个美丽的大花园,那些树和那些花都是她以前从没见
过的,奇怪的是她却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来:紫松、赤榆、山槐、水曲柳、铃铛子、
银莲花、点地梅、鸡肠子、石头花。树下有一只狐狸,很年轻的样子,在树下走来
走去的。花丛中有一只青蛙,跳过来跳过去的,有时它会跳到狐狸的面前叫上两声。
狐狸似乎没有要吃青蛙的样子,有时拿了一只玉米棒子吃,有时身上还披一件花衣
服,仿佛她就是这个花园的主人。到了后来,小枝居然在大白天也看到那个狐狸活
动的身影。小枝的病就越重了,出虚汗,说胡话,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小枝
说,这地方老早以前可能是狐狸的住所,小木屋压住了狐狸的花园,狐狸的魂出来
寻事。钟忠说小枝胡思乱想,就把她送进了铁路医院。医院时而诊断是腹膜炎,时
而诊断是心肌炎,折腾了半个月,才确诊为肝炎。

    小枝的记忆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在持续的高热中,过去的岁月里在她身上和她
周围发生的事都成了一片空白。只是靠着钟忠的帮助她才能依稀记起点什么。小枝
从医院回到鱼池边的小木屋里时,她的肝炎还没有彻底好,医生说还得长时间地吃
中药。大明来小木屋里,觉得钟忠比小枝更可怜。钟忠老是坐在火炉边熬中草药。
钟忠熬好药后就一勺一勺喂小枝喝,小枝很安静,她喝着苦苦的药,皱着眉头想什
么,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就只说一个字:苦。钟忠听她说话,忙在药碗里加上一勺
白糖,再喂小枝喝时,小枝就很快把药喝完了。小枝不再对钟忠说那种耳热心跳的
情话,小枝也不再看书,更不会哼那些缠绵不休的情歌。小枝安安静静地睡觉,小
枝安安静静地吃饭,小枝安安静静地接受钟忠的爱抚。

    月光网粒状地从窗户散落下来,坐在床上的小枝身上涂上了月光磨研过的,代
表着某种特殊情感的颜料,竟是那么温暖,那么沉静,那么安详。她真的什么都不
记得了吗?她对目前的生活状况也没什么想法了吗?仿佛她的这种无所思无所想的
生活里存在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钟忠守着小枝,却不能探知她的幸福。

    钟忠给小枝看病时不但花光了身上的钱,还借了大明的五千块。这件事一直压
在他的胸口上,虽然大明一直说不用还,但他知道不还是不行的,他知道为这五千
块钱金梅和大明吵了架。他只有把大明送给他的三亩鱼池折合成人民币和那五千块
钱全还给大明,他才能在一碗泉安心呆下去。他欠了大明的,一听到金梅和大明吵
架,他就心惊肉跳。

    小枝躺在床上睡熟后,钟忠走出小木屋,坐在鱼池边的那块大石头上。季节已
经是深秋,月亮隐在一朵朵淡淡的云层的后边,微弱的光让这淡云一滤,泻下来就
有些像水,凉凉的,映雾一样的远。他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他感觉不到这种凉气。
夜风吹摆着他的头发飘飘荡荡的,像是招展着什么又像是在天与地的结合处追问着
什么。后来星星就冒了出来,一颗两颗无数颗,钟忠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座不朽的
宫殿里。他的上空布满了他人点亮的灯盏,他的四周又有蛙鸣声演奏着动物世界神
秘的音乐,这是从夜晚的寂静里升腾起来的幸福和梦想。

    大明来到钟忠的身边,他靠着钟忠坐下,他感到了石头的冰凉,其实他的心比
石头更凄凉。金梅现在越逼越紧,她逼他收回那三亩鱼池,她逼他追回那五千块钱。
他说金梅的心太狠毒,这是逼钟叔离开一碗泉。金梅说,姓钟的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我给他老婆送了一万元他才给人贷款的,你以为他会平白无故地给你帮忙呀。金梅
接着说,我和你母亲吵了一架,把她的一万元送给了钟忠,你母亲是被我气死的。
金梅有些疯狂,她继续说,你以为你是报恩,你是在孝敬你的仇人,他要是不受贿,
我就不用行贿,你母亲就不会气死。大明被金梅的疯狂惊呆了,他失态地打了她一
耳光。大明想起母亲苦难的人生和那凝着血汗的一万块钱,竟然让他的老婆拿去行
贿了,而受贿者却又是被他视为恩人的钟叔,他的脑子一时无法接受这种现实,他
哭了,但他眼里没有眼泪,心里流的是血泪。他睡不着,他走出屋子时发现了远处
的钟叔,他向钟叔走来时,他的脑子是一锅浆糊。

    大明靠着钟叔,他觉得月夜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放大器,它将现实中的一些最
卑微的事放大了一万倍,使那曾经发生过的事渐渐虚化。他感到了那虚化中的茫然,
现在又从那茫然里看到了虚无。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无法恨钟叔,也许因为钟叔是
一个老人,他就对钟叔生不出恨意来。也许他对钟叔还存有幻想,他心里认定钟叔
并不知道银兰收了金梅的一万块钱,这笔帐无论如何不能算在钟叔头上,母亲为一
万块钱气死了,主要责任在金梅,可她也是生活所迫。

    钟忠让大明这样一靠,他有了相依为命的那种感觉。钟忠说,我知道你为了我
和金梅吵了架,我很过意不去。大明想说我还和她打了架,可他说出的竟是这样的
话,他说没有的事。他和金梅吵架是为别的事,与钟叔无关。钟忠说,一碗泉真是
个好地方啊,但我明天得回城一趟。大明说,你还是别回去,被人发现了不好。钟
忠说,我这个样子,回去也不会被人认出来,我想找银兰要一些钱,把你的钱还了,
大家就都安省了。大明说,她会给你钱吗?钟叔说,我一辈子的工资都交给了她,
我只拿回我应得的那份。钟叔说让大明明天陪他回城,大明应承下来。

    第二天早晨,钟忠去找金梅,他把小枝托付给金梅,他说他要想办法弄些钱来
给金梅还债。金梅有点不知所措,她以为大明把那一万块钱的事给钟忠说了,她看
见钟叔沧桑的面容里透出的歉意和真诚,她忽然觉得心里很沉,她有点后悔她的苦
苦相逼。

    钟忠和大明走后,金梅在鱼池边喂鱼,小枝忽然晃到了金梅的面前,她用一种
孩子似的目光注视着金梅。金梅恍恍惚惚的,小枝持续发烧后身上的那股狐媚劲没
有了,小枝让金梅感到了亲切,金梅过去对小枝的成见忽然都消失不见了。金梅觉
得小枝是她的一个娇弱可怜的小妹妹。当她把小枝当成了她的小妹妹后,她就为自
己对待钟叔的态度而有些脸红了。

    小枝不知道金梅是谁,她只是好奇地看金梅喂鱼,她说这些鱼好漂亮啊,她说
这么多的鱼都是你家的吗?她说你能不能送我两条鱼我养啊?她说钟忠进城买鱼缸
去了,我先把鱼抓回去吧。金梅就抓了两条鱼拉着小枝回小木屋做饭。小枝睡着后,
金梅就把那两条鱼剥了炖进了锅里。小枝睡了一觉醒来后就把养鱼的事忘了,她吃
着金梅做的饭,她说这饭好香啊。金梅给她熬药,她说什么味啊,这么难闻。金梅
给她喂药,她说好苦。金梅说苦也得喝。她说不放糖她不喝。金梅无奈就给她放了
一勺白糖。小枝的瞌睡很多,天将黑不黑之间,她就睡着了。金梅守着她等大明和
钟忠回来,她等得太久了,在这种不明朗的等待中,她消磨了对钟忠的成见,她不
想再追回那三亩鱼池和那五千块钱了。她只是盼他们快点回来,似乎只要他们回来
了,一切不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抹去,记忆中的创伤也将会被抚平。

    一碗泉的各种生灵像模糊一片的烟贴着地皮四散流淌,青蛙的叫声带着节奏穿
越在无形的空气里产生反响,有时候声音突然中断,留下空白似的寂静。这种状况
也许只保持了几秒钟,但却使人产生了那种万物静止一切生命都结束了的感觉。接
着又有单个的蛙鸣,渐渐地就有很多青蛙被引诱起来,一声声繁密,终于汇成了一
大片,从金梅的心田流过,那是一种无限温情的抚摸,却使金梅莫名地伤感起来。
她看看熟睡的小枝,她真是羡慕小枝,你看小枝睡得多香。

    金梅在这样的夜晚里没有等来大明和钟忠,她还不知道她今后的等待将会是多
么漫长。

    夜晚是这么深这么深,金梅和小枝不一样,这时候的小枝已不知道等待,而金
梅还知道,她就得在这深夜里等待下去。

    这一年的冬季一点儿也不冷,却早早地下了一场奇特的大雪。好几个冬天了,
雪总是在第二年春节来临时才姗姗来迟,而且是在大地上蜻蜓点水似地晃一晃就匆
匆离去。可是这一年冬天的雪不但下得早而且下得大,一碗泉到处都是银装素裹,
分外妖娆。雪景使寂寞的金梅和小枝兴奋不已,她俩走出小木屋去堆雪人打雪仗。

    小枝踏在雪地上,两眼惊喜地放光,打量着眼前这白茫茫的世界直吐舌头。她
的记忆里没有雪的世界,这白茫茫的世界好美啊。她边踏雪边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脚
印,她撒起欢来,捏起雪砣子朝金梅扔起来,打得金梅无处可逃。玩累了,小枝就
坐在雪地上,仰着头用手接着雪粒儿,要么喂进嘴里,要么用它搓着手抹脸。她喊
金梅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欣赏美丽的雪景。她说,我要在这里呆一辈子,死了埋在雪
地里,多干净呀。她又问金梅,你呢?你想不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呀?金梅说,我不
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枝说,钟忠怎么还不回来?我记得是一个叫钟忠的男人和
我住在小木屋里,可是后来就住在这里,他说小木屋是我们的家。你有家吗?你怎
么老住在我家里?金梅不吭声,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金梅想起了那个远去的日子,在那个日子的夜晚,她等进城去跟银兰要钱的钟
忠和大明,但她没有等到他们。她等了一个星期,他们不回一碗泉,她就进城去找
他们。她进城后很快就弄清了他们的去向,他俩竟被关进了监狱。

    钟忠和大明竟在那次进城后把银兰杀了,虽是过失杀人,但也沦为人人须诛之
的凶手。这桩案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媒体报道得十分充分和详尽。事后,各种说
法很多,有官方的,有民间的,也有金梅自己的。正是这过多的说法使这桩案情变
得神奇起来。按官方的说法,是穷凶极恶的歹徒闯入民宅抢钱,遇到阻拦后丧失理
智,在最后的一刻杀人灭口。这种说法未免显得太贫乏了,丝毫不能满足人们的好
奇感。民间的说法也是乱七八糟的。说银兰的丈夫在位时受贿几百万,后来怕事情
败露坐牢,就假装秘密失踪,其实是躲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等风头过去,再
悄悄回来享受那些不义之财。可是钟忠在南方的花花世界里变了心,他不想要银兰
了,就派人来跟银兰拿那些钱。银兰威胁要去上告,那两人情急之下就把银兰杀了。
民间有好多种说法,但都大同小异,却没有一种说法是钟忠亲自跑回来取钱,看来
钟忠真是面目全非,没有人能够认出来他了。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种种说法,虽然充满诡诈的色彩,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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