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六辑)-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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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梅心里有一个死结,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这个死结捆住了她,也捆
住了大明。就因为这个死结,她眼睁睁地望着大明这样或者那样,她无法说出劝服
他的理由。
小枝半夜惊叫着把钟忠推醒,她告诉他梦见她的一嘴牙全掉了。钟忠困惑地望
着她,她脸上惊恐不安。她说,我妈会不会生病了?钟忠说,没事的,你妈不会有
事。小枝说,你怎么知道我妈没事?金梅做了牙掉的梦就该回城看她妈,轮到我妈
你的心肠就硬起来了。钟忠说,话不能这样说,你和金梅不一样。小枝说,可我和
她同样有妈,我和她做了同样的梦。钟忠沉下脸来,他说,你是想找借口回城,对
不对?小枝说,算了算了,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我要想回城我用得着找借口吗?真
是的,没劲。小枝说完就转过身,脊背对着钟忠,一片阴影在她的背上浮动。
钟忠完全没有了睡意,他看见小枝抽搐的肩膀,他感到她的抽搐就在他的胸膛
里,在逝去的无数个雨夜里。他听到她在哭泣,她迅速变凉的泪水似乎长久地悬挂
在她的脸颊上,而她的哭泣竟然出现在他的喉咙里。但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接触她的
身体,他把手放在空气里,可空气里有她的气息。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皮肤、
心和触角在他逐渐老去的岁月里经过小枝爱的浸泡,变得高度敏感和脆弱,他即使
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小枝抖动的全身,她生气的样子像水一样明确,并立即涨满他
的全身。
钟忠后来还是妥协了,天快亮时他还是把小枝搂在了怀里,他触摸着她的皮肤,
倾听她内心深处的愿望,他表达着自己,告诉她他的担忧和害怕失去她的恐慌。小
枝的身子在他的怀里起伏,像冲击海岸的春天的潮水,给了他一种放肆的可能,也
给了他一种老男人力量的羞愧的炫耀。他和她就像生长在一起的两棵树,在风中摇
了一会,度过了瞬间美妙的时光,但却留给了他长久的记忆。
小枝就这样离开了钟忠离开了一碗泉,离开的时候她就想摆脱这里的一切,表
面上她还是装得恋恋不舍。她坚持不让钟忠送她,他坚持要送她到车站。当公共汽
车加速行驶时,小枝看着越来越小的钟忠被汽车扬起的尘土覆盖后,她真希望自己
做了一场梦,而钟忠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小枝回城并没有去看她的母亲,其实她的母亲早就当她死了。她从二十三岁开
始就独自闯荡世界,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她爱过很多男人,她爱的男人都不爱她。
很多男人也爱过她,她却不爱这些爱她的男人。二十五岁时,她爱上了一个叫宝宝
的男人,那男人只说喜欢她,也不排斥与她同居。那男人与她同居了几年,却和别
的女人结婚了。她爱上钟忠时,宝宝约她谈过一次话。宝宝说,他很有风度,就是
有点老。小枝说,他不太老,看上去也还年轻。宝宝说,年轻的是他的气质和风度,
并不是人。小枝说,老一点可靠。宝宝说,他会为你离婚吗?小枝说,会的,他会
为我干任何事。宝宝说,搞政治的人就跟婊子一样,说翻脸就翻脸,你当心点。小
枝说,我和你的事,是谁先翻脸的?宝宝见小枝这样说,拂袖而去。小枝这次回城
后,觉得脑子一团糟,硬着头皮去找宝宝。
真不凑巧,宝宝的妻子下岗后不听宝宝的劝阻,扔下两岁的儿子和女友一同南
下打工去了。小枝到的时候,宝宝正抱着他那啼哭的儿子骂娘。宝宝看见小枝,又
看看乱得没法请客人坐的屋子,就轰小枝离去。小枝说,孩子饿了吧?宝宝说,刚
吃了,他是想他妈。小枝冲了一瓶奶,孩子很快就吮吸完了。宝宝说,他这样能吃,
我刚给他喝了一瓶。小枝说,他都两岁了,你以为他还小呀。孩子喝饱了,慢慢在
小枝怀里睡着了。宝宝腾开手脚把屋子收拾了一下,才坐下来和小枝说话。宝宝说,
听说你那个老男人失踪了,后来又听说死了,你现在怎么样?小枝说,他和我私奔
了。宝宝说,他为了你放弃了那么重要的官职?小枝说,可他并没为我离婚呀。宝
宝说,是呀,你怎么不让他离婚?小枝说,我让他离婚他要私奔,我有什么办法。
小枝给宝宝讲了和钟忠私奔后的种种感受,她说她几乎是从一碗泉逃跑的。宝宝说,
你现在想不想离开他?小枝说,我想离开他,但我不能离开他。宝宝说,为什么?
小枝说,我就这样离开了他,我不就成了一个大骗子。宝宝说,你没有骗他,你爱
的是那个在台上威风凛凛风度极佳的钟忠,既然那个钟忠现在消失了,你就不必去
和那个老农夫一样的人呆在一起。小枝说,可我当初并不是看上了他的官职,我确
实是被他的人吸引了。宝宝笑,我不是说你爱他的官职,我是说你爱他当初的风度
和气质,既然这些东西没有了,爱也就自然消失了。小枝说,你真这样认为?宝宝
说,如果你想找出说服自己的理由,你就好好再把鲁迅的《伤逝》看上一遍。宝宝
接着又说他今晚有个牌局,请小枝帮忙照看孩子。宝宝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走
了。小枝无奈地帮宝宝照管孩子,其实孩子很乖,吃饱后就睡觉,一点也不吵闹。
小枝这天晚上就在宝宝家借宿了,她从宝宝的书架上找到了鲁迅的《伤逝》,看了
几遍,终于找到了那句同样适合自己的名言,爱要有所附丽。
第二天早晨,宝宝打着哈欠回家,没跟小枝说几句话,倒头就睡着了。小枝没
办法,又给他带了一上午孩子。下午宝宝醒来,见小枝恨恨地看着他,就说,想好
了没?还想去和那老男人过日子?小枝说,和他过日子又怎么了?比给你带孩子强
多了。宝宝说,你是不是想离开他投奔我啊?我看你是在暗示我。小枝说,见你的
鬼,你老婆跑了,你想抓我当差,没门。宝宝无奈地耸耸肩,边洗脸边说,你现在
有啥打算?小枝说,和钟忠的事没有了结,我能有什么打算?宝宝说,你不回去不
就了结了?小枝说,就这样不回去了,他会找来把我杀了的。宝宝说,也就是,你
让他丢了官,你一跑,他人财两空,不杀你不足以平官愤。小枝说,你倒是给我想
想办法呀。宝宝说,你别急,让我想想。小枝寄希望于宝宝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来,宝宝的孩子醒了又哭开了,小枝忙去冲奶粉。
这时,远在一碗泉的钟忠放走了小枝后,又后悔不迭,他怕出什么事,他最怕
的是小枝一去不归。他几次发疯般地想追进城去找她,为了克制这种疯狂,他把大
明叫来和他喝酒。喝醉后,他给大明掏心掏肺,他说他一辈子都在担心,在台上时
他处处小心,怕哪天出事坐牢,本以为到了一碗泉自苦自吃,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小枝偏要回城,偏要闹出一些事来才甘心。他抱着大明哭,仿佛是一个疲劳不堪
的健儿,双臂低垂,脑袋靠在大明的胸前,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揪心的悲伤。他说他
一辈子为了当官干错了很多事,只有一件事干对了,就是给大明贷了十万块钱。他
说,也许是上天可怜他,才把他引到这里来,使他有了安身的地方。他说大明就跟
他的弟兄一样,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大明最可靠,大明是不会害他的。他说他并
没有离婚,小枝也不是他的妻子,但他心里把她当成了他的妻子。他说,他就是和
小枝有了那种关系,才下决心丢开官职的。他说他不担心大明去告密,他担心小枝
不回来了。他说他想去找他前妻离婚,他怕她不离。他说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愿见的
就是他前妻,他说他知道他前妻背着他拿了别人的不少钱和物。他说有人上门找他
办点事,他前妻就挡驾了。他说有一次一个亲戚找他包工盖教学楼,他前妻竟要了
人家三万块钱。他说他吓了一跳,她却寻死觅活跟他闹事,他怕她把事闹大,他说
他总是怕她。他说她的心肠太黑,就像个黑洞。他说他掉在这个黑洞里常常喘不过
气来。
大明任钟叔抱着,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大明听着钟叔的醉话,他觉得
这是一个可悲的官。钟叔可怜的样子和可悲的经历像幽灵一样紧附在大明的脑壁上,
铭刻在他的大脑皮层上。大明和钟叔喝了一场酒,似乎经过了一次漫长的昏暗,他
仿佛陷进了一个充当救世主拯救受难者的深渊。他的意识陷入了渴望已久的报恩和
卸去欠情债的片刻的轻松中。大明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宁肯别人欠自己的,不愿自
己欠别人的,借了别人的一根针,没还就成了他的一种负担,心里老想着这件事。
刚下岗那会儿,大明的一位工友因长时间找不到再就业的出路,在市场碰见一位卖
猪肉的熟人,熟人白送给这位工友五斤猪肉,说让给孩子解解馋。这位工友把肉提
了回去,因生计问题老婆骂了他,他一时想不开,就在肉锅里放了毒药,毒死了自
己,也毒死了老婆孩子。事情发生后,好多人都在骂那位工友没出息,说如果是有
志气的人就该挣钱去给人家还猪肉钱,而不是一死了之。这件事对大明刺激很大,
他当然知道那位工友并不是因为欠人家五斤猪肉而自杀的,但这五斤猪肉总是个契
机。因了这件事,大明才想起找钟叔贷款去养鱼。当时金梅要去拿他妈一辈子的积
蓄送礼,他没同意,他觉得还是欠国家的好一些,欠了国家的,还不上可以去坐牢,
欠了母亲的,用什么去还呀。也该他运气好,不长时间,他就还清了贷款。他一直
记挂着钟叔,几次想去答谢钟叔,都让金梅拦住了。现在,上天都知道他欠了钟叔
的一份人情债,上天把钟叔送到了一碗泉,他大明能不管吗?尤其钟叔现在又落难
了,他大明就更应该管了,他甚至想回城一趟,悄悄找他的银兰婶劝她把离婚手续
办了,好让钟叔安安稳稳和那个小女人过日子。
钟叔这次醉得太厉害了,睡了整整一天,晚上醒来后,他把醉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无助地求大明回城去找小枝。大明答应了他,说等天亮了就去找。
没等大明去找,小枝扭着腰肢自己回来了。小枝独自面对钟忠时,她有点不自
在,看见钟忠高兴的样子,她实在难以启口说出离开他的话。宝宝教她回来就说,
不要看钟忠的脸,看着屋顶说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说完就走。可她刚走进小屋,大
明正和钟忠说进城找她,她就有些乱了分寸,她看着钟忠忙着为她做饭,她的心理
负担就更重。小枝最看不得的就是钟忠围着锅台转的样子,她就躺到床上假寐。钟
忠过来问她哪里不舒服,她说她肚子疼。钟忠就忙着给她找药,他找不到药,就说
要去铁路医院给她买。小枝烦得想大叫,他已跑出门走了。
小枝躺在床上也难受,就起来走到窗户前,她看一碗泉的天空,看一碗泉的生
态环境。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又好像有一种能说出
的美丽。可是在这里她的灵魂像是丢了,她找不到她的灵魂,她能找到的是和钟忠
一起的生活,而她和钟忠的感情,就像光中飘着的线,一头没拉住,就飞走了。她
和钟忠之间本来有一个梦想,一些模糊的想象,还有一种不太确切的渴望,但是她
一点也没有想到她和他会在一碗泉落脚。过去那熟悉的生活像酸液一样腐蚀着她的
心脏,这是一种最坏的东西。她像是吞了一口湿热的毒气到心里,变成毒草,又变
成了蛇。那毒蛇伸着脖子,日夜醒着,暗示她离开钟忠,离开一碗泉。她越是想离
开钟忠,越是想摆脱一碗泉这个地方,那毒蛇越是在她身边绕来绕去的,其实她想
摆脱的是那些和钟忠在一起的清清楚楚的日子。她一直不想承认,她把过错都算在
一碗泉,如若钟忠不来这样一个地方,钟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碗泉真是
个怪地方,泉水只有一碗,能养活钟忠这样一个大人物吗?钟忠不变才怪呢。一碗
泉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小家子气,就连钟忠也越来越小家子气。这种小家子气不明所
以地困扰着她,使她对这里充满了厌恶。
这个地方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不复存在了。有可能为了盖一座又一座的摩天大楼,
这里的一切原始自然物都将被摧毁。也有可能摩天大楼最终并没有建造起来,因为
太多的人会认为居住在这个只有一碗水的地方会憋死。而这个曾经美丽的地方经过
现代文明的洗涤后也将不复往日的美丽,各种树木都成了一个个折断的柱子,各种
奇花异草也将变成在微风中摇来晃去的一片片破布或者一堆堆垃圾。遇到乱风的天
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