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六辑)-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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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然后定死一个规矩干起来才放心。
我说,今天我才算认识你了!难怪报纸上说东方人吃植物的肠子平均要比西方
人吃动物的肠子多出八尺,可这些还犯得着你苦口婆心拿来开导我吗?不过,你今
天突然有钱啦,算取得生存保障啦,改日去美国怕还有点用场,我知道你有必要先
用美国思想武装自己,我虽然没有获得生存保障,但在你这里超前消费一下,协助
你实践实践这些理论还不行吗?不行,你不合格!鸽子说,你这人喜欢来真的,让
人害怕。
我说,鸽子你是怕我沾你的光吧!不是不是,鸽子脸涨红了,如果如果如果如
果,说了一大堆的如果,用棍子串起来可以做一个算盘。你是说如果不去美国就会
真心实意跟我好吗?你怎么从不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去美国呢?鸽子怔住,望着我的
眼睛问,你愿意去吗?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可是,我外婆肯定不喜欢我在国内
找男朋友。鸽子说,你快点忘记我吧,不过我这一辈子恐怕是不会忘记你的。我说,
鸽子你可别使这种法子折磨人,我也会死死记住你的,你还是赶紧忘掉我好。
此后我大概有半年再没见到鸽子。
八
为了混一口饭吃,那年冬天我决定去当兵。我猜鸽子这时恐怕早已在美国了,
因此不怕丢人现眼,穿着一套显得肥大的军服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突然我发现了
鸽子。
鸽子伏在柜台上,她显然看见了我,表情有点忧郁。
鸽子低下头问,你父亲真的舍得你去当兵?
我说,开始我父亲恐吓我,他说城里九个上前线活着回来只有四个,其中五个
死的有两个怯阵被枪决,三个活的一个缺腿两个断胳膊。接着他又发牢骚说,两个
兵种,当官有后门的人的儿子就去后方,老子的儿子就上前方送死!最后他连夜现
身说法,教我打仗何时别走前,何时别走后,怎样避刺刀怎样躲炮弹,最后老父双
脚一跺,胡子朝天不知大声骂谁:畜牲,我这张废纸算是交给你擦屁股了,交出去
我可没打算要回来,擦没擦着屎就看你擦屁股的人有没有本事了!
听到这儿,鸽子才抬起脸来望着我。我发现她眼睛里居然含着泪水。我问出了
什么事,鸽子摇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望着我。
突然鸽子说,我有办法为你换一个兵种,我有办法把你换到后方。我说,我可
不是来求你的,我不怕死。鸽子说,你还年轻。这事听我的。听她这口气,好像她
比我还老,当然鸽子要有这种神通,电线杆子都得笑弯腰呢,就别说我那老父亲了。
打完一个电话,鸽子说饿了,一起去吃点东西。鸽子胸脯高高隆起,任何时候
都给人让什么食物撑得很饱的感觉,因此她说饿我总不怎么相信。
包厢里摆好一桌酒菜,邀请的客人居然是客车。这时我才知道客车的父亲是军
界要人。看来她知道了要谈的事情,表情比任何时候都严肃。客车从手提袋里摸出
一个纸包打开,是一副假牙,对着灯光照照,不是;又掏出另一个纸包,张开嘴巴
安装,让人觉得她那张大的嘴就像烧红的灶膛。最后客车说这顿饭吃不成了,我这
次从西德买来的那副假牙给忘在了家里。
鸽子说那就来点软食吧,这顿饭你一定得吃。客车说那来点面食吧。
我知道鸽子偏爱面食,可是端上来的饺子就像泡在水里几个月没人打捞的尸体,
而面条又粗又长让人不能不想起足球明星臭脚上的球鞋带。鸽子好像几天没吃东西
似的,吃起来很专心很使劲,嘴巴一直埋进大碗里,两边头发像猪耳朵一样甩动得
一下比一下猛。
谈完正事客车说尽力帮忙,很难很难,别抱太大希望。
客车走了,天黑下来。鸽子埋头伏在桌上久久不动。别难过了,我拍拍鸽子肩
头说,我上我的前线,你去你的美国,就这样了。
鸽子沉默着,继而肩头抖动着,突然哭出声来。我说,鸽子,你这是何苦呢,
又不怪你,我就算死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又不是你丈夫什么的。
鸽子慢慢抬起脸,望着我哭着说,她去不成美国了,最近才真正查清楚,那个
外婆根本不是她的外婆……
原来是这样!我说,我还以为你是为我哭呢!
鸽子说,有关部门知道确切消息之后,立即跟她翻脸,逼她交回贷款,可是以
她为法人代表注册的公司在大瓦和处女的胡乱经营下,早已负债累累,眼看就要关
门了,而大瓦和处女听见风声,就脚底抹油溜了。
九
我上前线去,鸽子来送我。鸽子说,这事全怪我,不是我你哪会走这一步。我
笑着说,哪里哪里。鸽子不满我的口气,鸽子真的很伤感。本来我想提提她的那些
美国观念,但实在有点于心不忍。
鸽子说,公司的事你不要为我担心,哪怕贩苹果、贩桔子卖,我也会把债务还
清。我说,这我相信,这我相信。
鸽子说,我等着你回来,你可不能死呀!打仗时你把我那件衬衣穿在里面,不
过你也不要怕死,听人说越怕死的人越容易死的。你要是真的死了……鸽子哭起来,
我会去把你的尸体背回来的,埋在我屋后的菜园地里,天天陪着你,唱歌给你听…
…我说,鸽子,你也说得太客气了,万一没死成,你叫我怎么好意思回来?
作者简介萧亮,男,江西作协签约作家,已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出
版各类文学图书二十余本。多次获省级文学创作奖。现为江西省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文学编辑。
我28岁的春天
甘薇
28岁对一个女子来说是不是意味着春天没有了?
一
我在28岁那年的春天突然就不能喝酒了。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夜晚,那天我没有化妆,一点妆也没有化,没有粉底,也
没有胭脂,没有睫毛膏,只有嘴唇上有一层薄薄的润唇膏,润唇膏是没有颜色的,
透明的,所以那天晚上的我看上去相当透明。在我28岁那年的那个春情勃发的晚上
我是透明的,脸上很干净,表情很空旷。
我就是带着这副表情走进了小黑的酒吧。在那里我遇到了我的旧情人,老张。
我记得我还喝了很多酒,跳了一会儿舞,在舞池中央,我像个左右摇晃的陀螺一样。
后来我就回家了。
早晨醒来我躺在我自己的床上,然后我接到我的旧情人老张的电话,他问我:
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躺在床上咕噜:哪有的事呀?
他说你昨天晚上泪眼朦胧含情脉脉,你怎么啦?我觉得……你是有点想我了。
我说不可能!我就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如果你有幸看见我做了那是因为我醉了,
我醉了!
我挂了他的电话。
然后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关于我喝酒以后的事,我想了一会儿,我发现——我
什么也想不起来啦!从某个动作以后,那个动作可能是我伸手去拿杯子,可能是我
站起来去上厕所,也可能是我看见了某个熟悉的人,挥手跟他打招呼……总之这以
后的事我就全不知道了。
就是这样,当我发现自己在酒醉以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的时候,我决定不喝酒
了。
从那时开始我还发现我除了不记得喝酒以后的事还有很多人和很多事我都渐渐
地不记得了。这就是我在28岁的春天发生的事。
二
那一年我28岁。但是我不觉得我的28岁有什么风华正茂青春当头的感觉,相反
我认为我的青春就是在和稀泥,越和越乱,有时候我甚至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乱世佳
人。当我胡乱地撞到一堆同样乱糟糟的人群中的时候,当他们表情麻木与我擦肩而
过的时候,我偶尔会想到我的与众不同,当有人跟我说这个城市越来越混乱的时候,
我就说,乱得好,乱世出佳人,比如我。
但是自从那天早晨醒来发觉自己酒后失忆,我对自己乱世佳人这个定义也模糊
起来了,我想我一定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无以为证。
这想法开始让我惊慌不安。
我又打了电话给老张,即使让他觉得我旧情绵绵也在所不惜。结果电话通了以
后,他在那头发出幽幽的叹息,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在电话里发出幽幽的叹息,
唉——他说,沙沙,你不觉得我们也该出来聚聚?晚上去小黑的酒吧怎样?唉——
我支支吾吾,我说再说吧。
我不想去小黑的酒吧,我不能去任何人的酒吧。因为我不能喝酒,我要是喝了
一点点酒的话就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如果喝酒让我失去记忆的话那么喝酒这件
事情本身就没有了意义,除非我故意要忘记什么。除非我认为忘记这件事情让我感
觉轻松自然,让我高兴。
问题是我并不高兴。这就好像一个人的生活不管好也罢坏也罢,不管怎样他总
是健全的完整的,但是突然被人从中拦腰截断,让他没有了自己的前半生,即使知
道有过存在过也是漆黑一团,而他的后半生又是一片迷雾,不知所终。
这就是我的问题,我在那天早晨醒来,接了一个电话,又打出了一个电话,发
现自己的前半生正在离我而去。
三
我怀疑自己以前是个舞蹈老师。
有图为证。我在一个抽屉里捡到几张旧相片,其中一张是我站在一群十几岁的
女孩子中间,女孩们身穿沙裙,展开双臂,仿佛正做着一个怒放的姿势,而我站在
她们中间,被她们围绕。我脸上的笑容就好像站在一个玫瑰园里,她们是红花,而
我是绿叶,绿叶正需要红花来陪衬。
在另一张旧相片里关于我与老张过去的爱情也得到了验证。相片里老张一手扶
着我的肩,一手高举酒杯,旁边还坐了一些兴高采烈的男人和女人,这些人有的看
上去很面熟,有的就完全陌生。不过这张具有历史性意义的照片起码有三个以上的
好处,那就是,第一:它证明了我与老张曾经亲密地坐在一起的事实(是否恋爱还
需考证,因为一个男人在那种场合将一只手搭在身旁一个女人的肩上不足为奇);
第二,它证明了老张这个人不是假冒的,就是说我在酒吧碰到的老张与第二天跟我
通电话的老张以及从前与我亲密无间的老张是同一个人;第三,我对我的过去有太
多好奇,我可以直接去问老张,因为他一定知道,如果他不肯说,我可以去问他的
朋友,比如照片的最右边坐着的这个女孩子,笑容灿烂,明眸皓齿。
剩下的几张相片在我看来就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了。有一张是一片灰蒙蒙的
大海,另外一张是灰蒙蒙的大海边上几艘灰头土脑的打鱼船。照片背后没有时间,
地点,没有任何背景和线索。正如我的现在,失去记忆,模糊方向,是一个没有过
去的女人。
现在我知道了,一个人应该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给自己留下适当的纪念,
这个道理也许很多人早已明白,所以他们无须提醒,一到了什么风景名胜的地方他
们就抱着一个牌坊或者蹲在一块大石头下面摆出笑容姿势来合影留念。
但是我不会,我离群索居,孤芳自赏。
现在我迷失了自己,这就是我孤僻成性所要付出的代价。
我曾经是一个舞蹈老师,我还曾经与一个叫老张的男人走得很近,怀疑有恋爱
的可能性,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比如同居,同床共枕,或者同床异梦?
四
你离开我已经三年了。
老张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
你还好吗?他问我。
我说不上话来。如果我说我很好,明显就是假话,因为我目前的生活正在和稀
泥。如果我说不好,就必须解释说不好在哪里,没有工作还是没有钱,或者没有男
朋友,前面两个就不必再提了,否则我怕老张以为我要开口跟他借钱,如果是后者,
老张必定会以为我在怀念他了,他一定会有所得意。
我仔细端详坐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跟照片上的样子出入不大,但是明显胖
了,眼角有鱼尾纹,笑起来像一张揉得很皱的牛皮纸,而且是那种展开来就破绽百
出的牛皮纸,满是漏洞。现在我们坐在一家琴声叮咚的西餐厅里,周围衣香鬓影,
而他却在大口大口地喝一种难喝的啤酒,看起来再过半个小时他就会醉了。
所以我很小心地说,我们那时候真是很开心啊。
他说,哦,是啊!然后咕隆又是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