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心解-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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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刻本改对了'8',实在改错了。就事理说,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她(二丫头)去,这不大通,而且也不对。宝玉看了个乡下丫头就想跟了她去,不可能这样的,难怪后人要把它改了。不过这是虚笔,特用过重之笔来表示宝玉之倾倒备至。不但此也,严格说来,宝玉也未必就这样,只是作者对于田庄生活的朴素自然辛勤劳苦,有所爱好,有所憧憬罢了。我认为这有关于本书的思想性,非常重要的,还想多说几句。
这一段关于村庄的记叙描写,抄本刻本差别很多,这差别表示思想的问题。除上引文外,对照引录如下,有关系的文句均为圈出。
(一)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那村庄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他们去了。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脂庚本)
同入一庄门内,那庄里人家无多房舍,妇女无处回避。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几疑天人下降。(程甲本)
刻本将贵家豪横的情形给删了,反而夸张地说劳动人民对富贵人的羡慕为“几疑天人下降”。
(二)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脂庚本)
程本删一“叹”字,将重事轻报。
(三)宝王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脂庚本)
宝玉便上炕摇转作耍。只见一个村妆丫头约有十七八岁走来,说道:“别弄坏了。”众小厮忙喝住了。宝玉也住了手,说道:“我因不曾见过,所以试一试顽儿。”那丫头道:“你们不会,我转给你瞧。”秦钟暗拉宝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推他道:“再胡说,我就打了。”(程甲本)
刻本将二丫头的“乱嚷”改为较有礼貌的“说道”;小厮的“断喝”改为较轻的“喝住了”。宝玉“陪笑”,刻本以为大可不必,不许他陪笑。二丫头说“站开了”,乃命令口气,脂评曰“三字如闻”,刻本大约亦以为对贵人失礼罢,将它删去。秦钟有调戏她之意,宝玉说“该死的”,亦删去了。
从上三个例子比较看来,再合了以前所说,作者对农村的人民和他们的生活,至少,的确很羡慕,而且表示相当的尊敬,却被甲辰抄本、程甲本以下胡乱删改坏了。
由此可知,宝玉想跟了二丫头去,不必有其事,不可无此说;似乎不近情理,实在大有情理。虚笔的用处在这里可见一斑了。
记吴藏残本(1)
近承吴晓铃先生借阅所藏钞本《红楼梦》四十回,原系八十回本,今缺四十一回以下。有乾隆五十四年序,出程高排本三年以前,诚罕见之秘笈也。是否乾隆时原抄固亦难定,但看本文的情形,以原抄论殆无不可。抄者非一手,乃由各本凑合而成者。
这儿先谈它的序文。作序者乃杭州人舒元炜字董园。他和他弟弟舒元炳同来北京赶考。藏校这抄本的却另是一人,舒应他的请而写这篇序,故自称为“客”,称那人为筠圃主人(筠字残半,以意揣补)。序文是骈偶的滥调,而且很长,不能全录,摘出有关系的几条。其弟有《沁园春》一词题《红楼梦》亦敷衍故事而已,无甚精采。
(一)他告诉我们,当乾隆五十四年(一七八九)还只有八十回的《红楼梦》。
惜乎《红楼梦》之观止于八十回也,全册未窥,怅神龙之无尾,阙疑不少,隐斑豹之全身。(舒序)
重展卷,恨未窥全豹,结想徒然。(舒《沁园春》)
(二)筠圃所藏亦只有八十回,而且这八十回是拼凑起来的。
于是摇毫掷简,口诵手批,就现在之五十三篇特加雠校,借邻家之二十七卷合付钞胥。……返故物于君家,璧已完乎赵舍(若先与当廉使并录者,此八十卷也)。
(三)但《红楼梦》原本是一百二十回,在这序里有两条。如说:
漫云用十而得五,业已有二于三分。
即八十回得了百二十回的三分之二。下接说:
从此合丰城之剑,完美无难;岂其探赤水之珠,虚无莫叩。
即拟用四十回将八十回配全,而且很有希望的。至于全书应该是一百二十回,序上有明文:
核全函于斯部,数尚缺夫秦关。
“秦关百二”原典出于《史记?高祖本纪》'13',“百二”本是一百和二的意思,但“秦关百二”已是成语,流俗沿用自不必拘。此百二即一百二十之简称。
详述这第三段,因这话是很重要的,乾隆末年相传《红楼梦》原本一百二十回,这跟我以前所想到所说过的稍有不同。从他的说法有显明的两点:
(一)跟我们所说的不甚相合。我根据脂砚斋评,认原本八十回后还有三十回,合成一百十回(详见《红楼梦研究》),但他却说有一百二十回。
(二)跟程伟元的话有些相合。程甲本程伟元序:
然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
我从前以为这是程、高二人的谎话,现在看来并非这样。
乾隆末年虽有《红楼梦》百二十回的传说,我们以前的说法不必因之推翻,却需要一些修正和说明。可以有下列三种不同的揣想:
(一)百二十回即百十回的传讹,因相差不过十回而已。(二)曹雪芹可能有过百二十回的计划,后来才有这样的传说。以《石头记》之洋洋大文,用三十回来结束全书,的确也匆促了些。(三)从雪芹身后(一七六三)到程本初行(一七九一)这十八年之中,有人续作四十回合于前回,冒称原著,却被程伟元、高鹗给找着了。程序所谓:
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笋,然漶漫殆不可收拾。
也非谎言,可能是事实,不过他买了个“铳货”罢了。这样便摇动了高续四十回的著作权,而高的妹夫张船山云云,不过为兰墅夸大其词耳。程伟元所云:
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
当然指的是高鹗。但他究竟写了多少,现在无法知道。以上所云也不过是我的悬想,尚留待海内学人论定。
书本是八十回,下半遗失,剩了四十回,回目应该是全的。但后人因书不全,有了完全的回目反而不好,遂将回目中间扯去五页,只剩第一至三十九,第四十回用原来第八十回的目录张冠李戴着。
回目的异文:如第三回“托内兄如海酬闺师”;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学堂,起嫌疑顽童闹家塾”;第二十回“林黛玉巧语学娇音”;第二十五回“通灵玉蒙蔽遇双仙”,都和各本不同。差得最多的还是第十七十八回和第八十回。我们知道,第十七十八脂本合回,作者原来未分;第八十回脂本无目,从这几回差得那么多,可见这本也出于脂本,来源很古的。
第八十回作“夏金桂计用夺宠饵,王道士戏述疗妒羹”,和通行本有正本均不同。第十七回下作“荣国府奉旨赐归宁”,第十八回作“隔珠帘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题咏”,亦和各本不同,而十八回之目差得尤多。因这不仅是回目之异,且有分回的不同。原来脂本并不分回,因此后来各本分回以己意为之,如通行的程刻本系统和有正戚本,其十七十八回目均互异。回目所以不同,正因分回不同之故,我在《红楼梦研究》(八二页)曾经说过。
以十七回作标准,有正本最短,到宝玉出园为止,不包括黛玉剪荷包等事,所以它的目录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怡红院迷路探曲折”。程本长了一些,包括预备归省,到请妙玉为止,所以它的目录下句作“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似乎与十八回的上句“皇恩重元妃省父母”重复。程高之意,大约以为十七回乃归省之准备,故就荣国府说;十八回为归省之实现,故就元妃说,似不怎么妥当,却也无可如何。
记吴藏残本(2)
这残本回目的异文已如上引,它的分回跟上两类都不同。第十七回特别的长,直叙到元春回家,石头大发感慨为止,故目录下句有“赐归宁”之文。第十八回从元春进园开始,遂有“隔珠帘父女勉忠勤”之说。总括地说,这三种本子的目录都相当地配合了本文,很难说哪一个最好。不过残本分回自成一格,可见这本确在程高排印以前,与戚本相先后,其时《石头记》尚在传抄中,未有固定的面貌,可以自由改动的。——虽然有些地方是妄改,详见下文。
谈到本文的异同,自非短文所能列举,王佩璋同学已将全书校录了,这儿拟就第一回和第五回又第十三十六回谈一谈。
第一回记甄士隐看见太虚幻境的牌坊,上有七言对联,看《红楼梦》的大概都记得,即“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却不道这本偏是五言:
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
有人说大约从城隍庙里的“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偷来的,殆非《石头》原作。这且不去说他。尤特别的到第五回上贾宝玉游太虚幻境,看见对联,又改回七言的原词,难道幻境换了楹帖吗,当然不是的。
这事证明这残本并非一个整的抄本,乃是杂凑而成。舒序已明说,而且第五回抄写的笔迹,亦跟第一回至第四回的迥别,尤为明证。
第十三回记秦可卿的死,本有个老问题,即“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脂本、程甲本都作“疑心”,而程乙本以来改作“伤心”,这问题算已解决了。这本不但作“疑心”,在下面还多出一句话来:
彼时合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说他不该死。
这不见得是作者的手笔。但强调这“疑心”两字,说秦可卿决不是病死的,却不失作意。这又证明妄改作“伤心”,时间比较晚,大约从程乙本开始(一七九二)。有正本作“伤心”,疑亦非戚本之旧,可能近人根据刻本改的。后来的嘉庆道光本并作“伤心”。但这伤心两字并没有能够统一起来,到光绪间石印《金玉缘》本又作“疑心”,且附一条很好的夹注(见《红楼梦研究》一七七页)。从这里看出,晚近的本子反而回头有些地方跟原本接近,可见《红楼梦》的版本流传,无论在前半部或后半部,其情形都是非常复杂的。
此外这第十三回还有一个特点,古怪且近乎荒谬的异文特别的多。这个本子原近戚本,但在这回差得很多,姑录数段以供谈助,不再多费笔墨了。
如太监戴权来祭秦氏,贾珍趁势花一千二百两银子给贾蓉捐了一个五品龙禁尉,戴权走时,贾珍送他。
戴权在轿内躬身笑道:“你我通家之好,这也是令郎他有福气造化,偏偏遇的这们巧。”
在轿内躬身,说贾家与太监通家之好;贾蓉才死了媳妇而反说他有造化,这都是奇怪的。
又如贾珍求凤姐协理宁府这一大段,文字很特别,又添了许多,而且不见好。
贾珍笑道:“婶婶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子劳苦了。若说料理不来,我保管必料理的来。他料理的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婶婶不看侄儿,也别看侄儿媳妇现在病着,只看死了的分上罢。况且侄儿素日也听见说他们娘儿两个很好,又很疼侄儿媳妇的。”
(凤姐)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们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省的大哥只是着急。”王夫人悄悄的问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学着办罢咧。外面的大事大哥哥已经料理清了,不过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再请示太太就是了,难道太太不赏我主意么。”王夫人听他说的有理,又兼着宝玉在傍边替贾珍说了几句,王夫人便不则声。
王夫人又说:“我方才不是不肯叫你大妹妹管理事件,但恐他年轻不懂事的原故。岂有一家子有事反不张罗,必定还等你再三求吗。你心里到别不好思想。”贾珍道:“侄儿知道,婶婶的算计周到。”便向袖中取了宁国府的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于凤姐。
这些文字与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