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谢洪尼耶遗风 作者:谢德林-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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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亲爱的!欢迎欢迎!好小子,你干吗不缴代役金?”母亲对他寒暄说。
但伊凡避而不答,满不在乎地走到太太面前说:
“太太!请允许我吻您的手儿。”
“滚开……流氓!你们看,他倒想演滑稽戏啦!说,你为什么不缴代役金?”
“承您的情,太太,我本该万分荣幸地缴纳代役金,可是,说实在的,我自己要钱用。”
“我让你烂死在乡下。教你在太太面前演滑稽戏!我倒要看看你怎样‘自己要钱用’的!”
“您看着办吧。我就在这里美美地过一辈子好啦。”
“啐,你这个贱种!万万没想到!……”
“美兮,笨猪儿①。役碰到耳朵,算不得打耳光!非常感谢您的宠爱!”
①法语:“谢谢旧安”的谐音。
母亲惊讶得目瞪口呆。从这一连串不三不四的插科打诨的谈吐里,她只明白了一点:一有机会便应当把这个站在她面前的人送去当兵,再同他理论下去,只能招来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不快。
“滚!”她大喝一声,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同时立即明智地退却了。
“热—吾—费李西特①。来过的人还没到②。请您放心,我不想领情。”
①法语:je vous felicite,意为:我恭喜您。
②这几句颠三倒四的话,貌似插科打诨;实际上是对主子的一种反击:走不走由我(“来过的人还没到”),你如果打我(上文“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我不想领情”)。
总之,他刚迈出第一步就表明他在红果庄的生涯将是与众不同的,谁也不怀疑他以后会遇到不幸。
他的外表可说丑怪已极。瘦高的个儿,细长的双腿支撑着窄而短的躯干,他不住地晃荡着身子,两腿好象被压得发软,支持不住躯干似的。和身量很不相称的小脑袋,憔悴的、刀刃型的窄脸,长长的、黄里泛白的头发,无神的蓝眼睛(仿佛是两个空洞),薄薄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不住地晃动的、猩猩式的长手臂,加上摇摇摆摆、高一脚低一脚的步伐(好象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跳舞)——这一切证明他身上存在着某种近似“无责任能力”①的不正常的状态。他回来的时候穿一件白麻布衬衣,下摆也不塞进裤腰里,还带来了一架手风琴;他把它放在门廊里。
①法律名词:因神经错乱而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他是怎么说的?……‘热—吾—费李西特’……下面还说了些什么来着?”母亲追忆着他的话,回到女仆室,伫立在窗前,想看看这位滑稽大王要到哪里去。“姑娘们,他是怎么说的?”
“‘来过的人还没到’,”一个丫环提示道。
“这小丑,他倒想得出!”
“他看见您举手要打他,就用这话警告您:别动手动脚。”女管家阿库丽娜解释说,她因为自己在我家居于特殊地位,所以对母亲说话不太拘束。
“他等着吧!你们看!看!这流氓跳舞啦!简直不是走路,是跳舞!天啦!他好象在拉手风琴!你们快去,快去,把他的手风琴夺过来!”
一个丫环跑去执行命令,母亲留在窗前观看事情的发展。不大一会工夫,被派去的丫环已经赶上滑稽大王,她急步走着走着,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手风琴,转身飞奔而去。伊凡拔腿追赶,但是不幸,他的腿有毛病,踉踉跄跄,终于一跤栽倒在地。
“你们看!你们看!栽倒了!……喂,丑八怪!你干吗呀?蹭痒痒吗?摔碎了腰子吗,下流货?”母亲叫喊着,观赏着窗外抢呀追听的一幕,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
丫环拿来了手风琴;但楼梯上随即响起了脚步声。母亲听见这脚步声,急忙抓起手风琴,从女仆室跑了出去。
“太不象话!”滑稽大王转身来到女仆室,放开嗓门,大声怒号,“简直是拦路抢劫!我也真傻,离开莫斯科的时候,我还以为太太叫我来,会对我说;伊凡,给我拉个曲子吧!”
丫环们一拥而上,簇拥着把他送走了。接着,车夫阿连皮(他兼任庄园里的打手职务),象俗话所说,狠狠地揍了莫斯科客人一顿。
当天,母亲在吃午饭时说:
“又来了一个现成的丘八。看一阵再说,要是不行,不等征兵期我就把他送去当兵。”
就在这次午饭席上,斯杰班哥哥给客人取了万卡—该隐这个绰号,这很合大家的口味,因此立刻通行开了。然而,对于斯杰班来说,他的杜撰却遭到了回敬。晚上,他遇到伊凡,便用他素常使用的不拘形迹的口吻问道:
“怎么样,万卡—该隐,他们刚才给你洗了个痛快的蒸汽澡吧①?”
①俄国人洗蒸汽浴时,用桦树条抽打身子。这里指挨打。
伊凡听到这个新绰号,始而惊讶,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少爷象他一样,也是个滑稽人物。
“万卡—该隐……为什么?我和该隐有啥关系?”他反问。“少爷,我叫伊凡·马卡罗夫,可是您呢,不管叫得对不对,你爹你娘总是尊称你斯焦普卡蠢货!”
善于经营的地主往往教家奴学一门手艺以满足家庭生活的需要,而各种手艺中数理发这一行最没有出息。代役制的农奴理发匠很少是老老实实的缴租人。他们年纪轻轻就被轻便的活儿、与顾客的粗俗的胡扯腐蚀坏了。因此,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几乎经常在莫斯科城里荡来荡去,没个固定的位置。
他们中间酗酒并不特别普遍。但是,游手好闲、油嘴滑舌、热中于搞各种不体面的“订货”,却是他们最主要的特点。他们形容枯槁,衣衫褴褛,游街串巷,忙于撮合拉纤,为他人物色“姑娘”,而且只要能满足萍水相逢的“订货人”的欲望,即便有累断腰骨的风险,也在所不惜。最突出的是:尽管这种“订货”的报酬相当丰厚,他们却永远身无分文。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他们拿到报酬后,立刻跑到附近的小馆子里,将这些零票子左一张右一张胡乱地花个精光。总之,地主将他们看做不可救药的人物。因此,如果地主决定把家奴的男孩送去学理发手艺,那一定是因为家里需要的各种手艺人早已一应俱全了的缘故。
在农村里,理发业和别的行业的区别更加显著。纺织工、靴匠、裁缝,各司其职,工作固定,可是理发师几乎根本用不着。拿我们家来说吧,唯一用得着万卡—该隐的手艺的,是为父亲理发和刮脸,但是他的侍仆柯隆可以出色地施行这种奥妙的手术,父亲大可不必将自己交到那个天知道他存着什么心眼儿的骗子手上。因此,得为万卡—该隐另外安排一件工作,叫他经常吃点苦头。不用说母亲正在为这事操心,因为她决不能让任何一个家奴吃闲饭。
可是要办好这件事颇不简单。万卡—该隐干什么活儿都不适当。让他留在家里给柯隆当下手吧,天天见面,叫人讨厌,说不定他还会干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派他做个助手,牧放牲口吧,他也会干坏事:不是丢失牲口,就是偷挤牛奶。母亲考虑来考虑去,终于拿定主意:好在割草期到了,就派万卡—该隐去割草吧。这天晚上,费陀特村长来请示工作,她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讲了。
“他恐怕连镰刀也不会拿,”费陀特说,“就是他难办。”
“现在不会,拿拿就会了。你只要多请他吃鞭子,他就学得快。”
“话是这样说……你请他吃鞭子,他举起镰刀向你……”
“唔,上帝是慈悲的……愿上帝保佑你!”
但是第二天早上,母亲刚向窗外投了一瞥,立刻看到万卡—该隐在院子里大摇大摆、悠哉游哉地闲逛。
“万卡为什么不去割草?”她转身问女管家。
“他根本没去。”
“把这个下流货叫来!”
“太太,您最好别同他打交道!”
“不,不……把他叫来……马上叫来!”
几分钟之后,女仆室里响起一片照例的叫骂声。
“好小子,你怎么不去割草?”母亲喝道。
“对不住,太太!‘喂,要理发、刮脸、放血的①,请上这儿来,’我干的是这一行,可您派我去耍镰刀!难道体面的老爷太太们是这样办事的吗?”
①旧时理发师兼做放血的外科行当。
“呸,混账东西!他竟敢跟我开玩笑……给我马上滚到阿连皮那儿去!让他照前两天那样治治你。”
“一天下两场雨……昨天揍了,今天又揍……这你得再想想,太太。”
上次见面的情形想必已经提醒母亲,她和万卡—该隐今后还会不断发生冲突,对此她本应有所提防,但是,农奴主无往而不胜的实践使她习惯于奴隶对她的绝对服从,因此这一次听到他的回答,竟使她瞠目结舌、惊慌失措地呆立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奴隶面前,仿佛遭到了突然袭击。
“别人家是怎样办的呢?”她脑子里转着念头,“难道大家都是这样的吗?在燕麦村安菲莎家里……她是怎样对付这种事的呢?”
不言而喻,到头来伊凡还是挨了打,但母亲却决定暂时不再同万卡—该隐照面,等地里的活儿稍为空一点,立刻送他上征兵处。
“在这段期间里,我要听凭上天的安排,”她对阿库丽娜说,“让天上的父来评判,该把我怎样就怎样吧!天上的父高兴——就保护我,不高兴——就将我交给这个下流货,任他奚落!”
“人家肯收他当兵吗?”阿库丽娜表示怀疑。
“为什么不收?”
“您看他的门牙全打落了。”
“哦,这我知道!昨天我就看见了,他那张臭嘴象个黑窟窿……天啦,我们造了什么孽,该受这份罪啊!唔,没关系!征兵处要是算名额不肯收,我就不算名额,白送!”
如果不是车夫阿连皮请求把万卡—该隐调到马棚去,因而帮了母亲的大忙,“真不知道她是否能顺利地执行不与这个桀骜不驯的奴隶见面的决定。
这之后,母亲似乎平静下来了,然而这种平静只是表面如此,实际上,万卡—该隐的事仍然使她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快去看看那下流货在干什么,”她一天要派丫环到马棚去探望好几次。
而当丫环回来禀告,说“他坐在小台阶上吹口哨”时,母亲简直气得嘴唇发自,浑身发抖。
“你为什么一言不发,我的好老爷!”她冲着父亲嚷道,“他不是你家的人吗!劳驾您管管吧!奴才嘲弄主子,老爷还有闲心关在房里张罗圣饼!”
但父亲总是用那句现成的、老一套的话作答:
“我啥也不知道。你剥夺了我的全部产业,你自己去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万卡—该隐不但没有认罪,而且显然对这里的生活完全过惯了。他甚至赢得了家奴们对他的好感。虽然不大让他离开马棚,但是因为他每天同旁人一起到下人食堂去吃饭,所以母亲一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哄笑声,便十拿九稳地认定那可恶的滑稽大王已经到了食堂。
“听,那些公马又在打哈哈!”她心里想道,“一定是万卡—该隐在逗他们!”
甚至女仆室也响起了可疑的嬉笑声,它也没有逃过母亲的耳朵。看来伊凡讲的笑话已经暗暗地传到了女仆室,特别是在那些“铁匠桥的婆娘们”①当中产生了强烈的印象,使她们回想起了从前的黄金时代,那时,她们的耳朵不停地听到莫斯科工匠们随口而出的粗言秽语。
①指曾在莫斯科的铁匠桥学过裁缝手艺的代役制女农奴。
真的,当万卡—该隐挪动他那两条笨拙的长腿,手舞足蹈,唱着:
肉包子!
热火火!
才出笼的烫包子,
一个子儿买两只!
大葱馅儿,加胡椒,
还有那母狗心肺馅儿!或者,当他从自己苦难生涯中所经历的无穷无尽的伤心事里,挑出几段来,表演给听众看的时候,怎不教人笑得死去活来呢。
他讲过这样一段故事:“有一口,商人扎韦赫沃斯托夫来找我,说;‘我们胡同里有个叫格露莎的小妞儿,’我说:‘她是乌涅西提莫耶戈列公爵的一只金丝雀儿,’他说:‘嗬,一只标致的金丝雀儿!一点不错,伊凡!你若替我弄到手,我马上替你向主人赎身,然后再给你弄个铺面……喏,现在先付你四分之一的定钱!’我收了他这笔钱,心想:我一向为体面的先生们效劳,这一回也得卖点力气。我去了。我在她屋子前走过去,走过来,一遍,两遍,三遍,一边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