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谢洪尼耶遗风 作者:谢德林-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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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六月十五那天(这时我们孩子们已从学校回到乡下来过暑假),傍晚六点多钟,在通往莫斯科的大道上,从树林后面驶出了那辆我们很熟悉的四座马车,不大一会工夫,它已停在台阶前。不用说,我们全家人都出来迎接外祖父。但是他累了;他笨拙地下了马车,同父亲匆匆地问过好,边走边把手伸给母亲和外孙们亲吻,然后不声不响地走进为他准备的房间,一直没出来,直到第二天早上。
母亲不时走到那两间不准旁人接近的房间的门口,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却不敢进去。宅子里刹那间沉静下来,甚至在离这里很远的房间里,人们也踮着脚尖走路,低声说话。最后,九点光景,娜斯塔霞从外祖父房间里出来,报告说,老爷子喝够了茶,又睡下了。
不能说娜斯塔霞长得漂亮。她的脸宽阔、扁平、毫无表情;眼睛不大,也不明亮;颌颚突出,颧骨高耸,象个加尔梅克女人。但是,她那红润的双颊、高高的身材、健壮的脊背和笔直的大腿,却能博得男子的欢心。何况外祖父在女性的姿色方面并不苛求。听说,他先头的那个“美女”,简直可以叫做丑八怪。但是她对老头子却有极大的影响,可见他并不讲究什么姿色,只要是地地道道的女人他就视若珍品。
母亲听了娜斯塔霞的报告,立刻把她领到自己卧室里;那里已经预备好一把特别精致的茶炊和各种色味俱佳的点心。母亲小心地闩上房门,以兔旁人妨碍她们互相倾吐衷曲。我们孩子们一动不动地聚集在隔壁房间的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虽然我们自己也说不清在等待什么。连严厉的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她还留在我家里教尼古拉弟弟念书)也若有所盼地站在我们背后,竟然忘记了她作为一个家庭女教师的职责,是应当把我们赶走的。斯杰班哥哥按捺不住,蹑手蹑脚走到母亲卧室的门旁,开始偷听。世界上使他最感兴趣的事,一般是关于遗产的问题(虽然这里面毫无私心),其中也包括外祖父将来死后的遗产处理问题。
“她们准备喝茶了……妈妈在请客人吃果酱!”他的喃喃自语穿过房间传到我们耳里,勉强能听清楚。
“嘘……她们在谈遗产的事!”最后,他几乎是高声对我们说,“‘给我的儿子,’就是给他的败类格利什卡,‘十万卢布,给我的女儿安娜,因为她孝敬我……’”
但这时母亲已经猜到蠢货斯焦普卡在偷听她们谈话。卧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我们立刻跑开了,斯杰班遭到了报复,不过不怎么厉害,因为有贵客在场,大打出手是不体面的。
“没什么,”斯杰班自宽自慰道,“她只这么轻轻打了一巴掌,不疼。大概是因为娜斯塔霞在这里,她怕……只是开门的当儿,险些儿碰破了我的鼻子。唔,老弟,我才不在乎挨几巴掌呢!”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不断地离开餐桌,到娜斯塔霞那边(她的晚饭单开在休息室里)去察看给她上的菜是否齐全。
“你说吧!”母亲说,“想要什么,尽管说吧!你服侍我的好爸爸,我也应当服侍你。”
临了,就寝的时间到了,母亲在自己卧室里吩咐侍女给“美女”安顿好床铺,然后,坐在她床上,讲了很久的悄悄话。
从第二天早上起,一连过了许多天从形式到内容完全一模一样的日子,只要写出其中一天的实况,读者就可明白外祖父在红果庄度过的全部时间。现在我就来试述一下一天的生活。
早晨,卧室里的时钟刚指着六点,饭厅里的茶炊已经烧开,外祖父穿着绗过的长袍,坐在客厅外朝着花园的露台上。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大盅刚沏好的茶。母亲穿着粗麻布短衫,坐在他对面。她已经和“美女”互相道过早安,间过她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臭虫咬她,得到对方的答复,说是简直象住在天堂里一样之后,她便吩咐下人给她上茶,又亲自给酌了许多带淡红色凝脂的鲜奶油,这才去服侍父亲。
“爸爸!你要柠檬汁还是鲜奶油?”
“来点柠檬汁吧。从前,我们自家养母牛,喝茶就掺鲜奶油,现在光喝茶,什么也不加。柠檬大概贵得要命吧?”
“爸爸,我在莫斯科买了一箱;二十五卢布一百。”
“不简单!要是买几十个,花三卢布尽够了。听说,彼得堡的柠檬便宜。我们这儿鱼子便宜,彼得堡的橙子和柠檬便宜。可是在暖和的地方,嗬,这些玩意儿根本不值什么。”
“常言说得好;萝卜盘成肉价钱①。可是那边粮食很贵。”
①原文直译是:海外的牛犊价钱贱,可就是运费高。
“呃,粮食。没有粮食也不好。说到粮食,我倒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年粮食丰收,明年兴许连种籽也收不回来。不是下冰雹,闹旱灾,就是别的什么。今年卖六卢布一俄石,明年兴许卖三十卢布一俄石!因此,有些会打算盘的当家人,年景好就把粮食囤积起来,等到发生了饥荒再卖大价钱。”
“爸爸,一八○三年闹饥荒的时候,我把粮食卖给庄稼人,四十卢布一石。”
“这就对了。他们当然会出这个价钱,因为庄稼人得吃饭,可是他们没有存粮。会精打细算的当家人就该乘机掐住庄稼人。当场拿出来。”
“不过,爸爸,除了生活费之外,还得手里有富裕的钱才行。要不然,手头缺钱用,就只好在落价的时候卖粮食。”
“我说的就是这个。会过日子的当家人手里总是有富裕钱的,不会过日子的当家人,没一时一刻不犯穷的。”
外祖父沉默了一会,对着碟子呼呼地吹气,喝茶①。
①俄国某些地区的人喝茶时,习惯把茶倒在碟子里再喝。
“法国佬打来的时候,”他接着说,话题又回到柠檬上(象一切无所事事的人一样,他也爱老在一件事上兜来兜去,谈个没完),“人们逃出莫斯科,我在弗拉基米尔省一个地主庄园里租了一间厢房。那地主就是在温室里种柠檬的。足够吃一整年。”
“喝……”
“柠檬他倒是有了,可是粮食收成不好。他把粪肥全上到果园和菜地里了。西瓜每二个有一普特重。你想想,这怎么行。”
“如今,爸爸,这样的地主已经很少见了。”
“不,如今也有,这种人特别想当贵族长。种橙子,种柠檬……瞎忙五、六年,到时候,你看吧,连领地他们都得拍卖。你们大概也有温室吧?”
“惭愧得很,爸爸。我爱吃点果子。”
“我说吧。我们全爱吃果子,我也爱,你也爱。这有什么办法呢?”
外祖父转脸向着花园,吸着芬香的空气。
“这气味好闻极了,甜的!”他说。
“爸爸,丁香花开了。丁香花最好闻。”
“养这种花大概要花不少的钱吧?”
“说的是呀!我也象那个地主一样!本该多种粮食,可我种了果木。”
“唔,你是不会打错算盘的。会过日子的人总是又种庄稼,又种果木。大部分力量放在庄稼上,小部分力量放在果木上。该有的就全有了。”
“可借您到这儿来的时候,水果也好,杨梅也好,都还没有熟。爸爸,您没有鲜果吃。”
“没有鲜果我也照样活。什么东西都有节令。不过,莫斯科已经有西班牙草莓卖了,只有铺子里卖,水果摊子上还没有。这大概是暖房里种的早草莓。”
“价钱大概很贵吧?”
“那自然。”
外祖父打着呵欠,在嘴上划十字,向客厅里张望,仆人正在那里安放呢面牌桌。
“爸爸,打打牌吧?”母亲提议。
外祖父默默地从圈椅里站起来,向客厅走去。他非常喜欢打牌,巴不得从早上打到晚上,不赌钱,只是“随便玩玩”。母亲很高兴这个,因为用旁的办法很难拴住老头子。
打的是四人成对的惠斯特;外祖父和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组成一对,斯杰班哥哥和母亲是一对,不过母亲常离开牌桌,这时便叫格利沙或我替她打。我们孩子们从小就学会了打牌,而且很爱打,只要有牌打,牺牲散步也在所不惜。’连柯里亚小弟弟也寸步不离地站在牌桌旁观战。因此外祖父的光临对我们来说真象过节一样快乐。可是由于总是要让他老人家赢牌的缘故,这种欢乐便没法达到尽兴的程度。如果他输了,甚至是如果别人打了一张不好的牌给他,他都要生气,象受了委屈似的,一言不发地扔下纸牌,回到他的客房里去。母亲知道他这个脾气,尽量让着他,非常灵巧地偷偷塞给他几张王牌,这时老头子便望着一旁,假装没看见母亲做手脚。
惠斯特一盘接着一盘,直打到九点。外祖父默默地打着,慢吞吞地把牌抛到桌上,每盘结束便仔细记下赢得的分数。他没有输过一盘。有时,斯杰班哥哥忽发奇想,竟认起真来。母亲见了,狠狠地瞪他一眼,他的淘气念头立刻便化为乌有,这样一来,老头子便成了常胜将军。我们打牌的时候,父亲也走出他的书房,但他在客厅里没有呆多久。他们翁婿之间不能说形同仇敌,但彼此的态度却很冷淡;显然他们是找不到谈话的题目。因此,牌戏给他们双方帮了大忙,兔除了彼此周旋的义务。
九点正,就在这间客厅里开早饭。现在每天都开早饭,而且跟午饭一样讲究,可是在平常,差不多总要家里来了客人才有早饭吃,而且端上桌子的也不过是冷盘、肝脏一类吃不饱肚子的食物。现在,母亲一面殷勤地给外祖父奉菜,一面严厉地盯着孩子们,不让他们多吃。同时她却夹了满满一大盘各种各样的菜肴,端着盘子走出去。
“她这是给娜斯塔霞送去的,”斯杰班羡慕地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悄悄地说。“那个女骗子哪里吃得了这么一大堆!”
这当儿,外祖父很快地吃完早饭,又在张望那呢面牌桌了。又打起牌来,仍然是早上那个打法,一直打到吃午饭。为了照顾老头子的习惯,十二点正开午饭。
午饭时,外祖父坐在女主人身旁的圈椅里。母亲亲自把好菜拣到他的盘子里,然后又挑出同样一份放在一旁,同时以目示意:这一份不准动,是给娜斯培霞的。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谈话,父亲也参加谈话。
“夏天所以暖和,”外祖父用教训口吻说,“是因为太阳照的时间长。可是冬季里,太阳九点钟才出来,不到三点,你瞧,就找不到它了,所以得不到它的温暖。”
“即使是夏天,”父亲强调说,“要是下连阴雨,也会变得冷起来。有时候,七月里下连阴雨,还得穿棉衣呢。”
“不出太阳——所以天气冷。”
“这话有道理,爸爸。”
“还有这样的情形:你走进树林里——凉凉爽爽;等你从树林里出来,到了地里——汗珠象落冰雹一样往下滚。在地里,风吹到你身上也不顶事,还是热。”
“老弟,太阳大,风也热。嗯,是太阳把风晒热了。一八一二年我住在弗拉基米尔省尤利耶沃县,当时那里树木很少。整个夏天热得要命,从早到晚只有躲在地窖里才不会热死。”
“嗯,上帝创造奇迹!上帝大智大慧,一切都创造得不能再好了。夏天正是各种有益于人类的庄稼生长的时候,上帝就给它温暖。冬天,土地需要休息,上帝就用雪盖住它。”
“可是法国佬当时却没有算到这一点。他们夏天打到我们这里来,以为天气一直暖和下去了,可是到了冬天只好回去。他们碰上了严冬。”
“这是因为冬天里太阳照的时间短。在天上挂这么五、六个钟头就没啦。”
“就是嘛。那时候,法国佬存心跟俄国人捣乱。他们破坏城市,火烧莫斯科。他们以为没有上帝了,可是上帝还是有的。他们逃命都逃不及。”
“那时候人们还编了歌子形容法国佬逃命的狼狈相呢,”母亲口想道。
波拿巴跳舞也顾不上,
丢了吊袜带他心发慌,
帕登帕登①他直叫唤!
①法语:对不起。这句诗讽示法国人逃跑时,直喊“劳驾,让一让”的意思。
“他才不在乎呢。闯荡了这么多年,也不简单啊!哪一个人嘴上不挂着波拿巴,波拿巴!”——
“可是他结果还不是个渺小人物!象一滴水似的——一文不值!”
“别看鸟儿小,爪子可厉害。法国佬打到莫斯科之前,我在波梁纳有一座庄园,里面有石头房子、有果园、有各种作坊、有浆果和水果——全是自家的。除了鸟奶,什么都有。可是从尤利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