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谢洪尼耶遗风 作者:谢德林-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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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看在基督面上,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家乡呢?”母亲有时想从他口里探出个究竟。
“就这样离开了……不为什么,总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呀;也想看看大家伙。”
“总得找个地方安家立业呀。比方说,现在你住在我们这儿,但是这终究不是永久之计。我们准备上莫斯科过冬。那时候家里不生炉子,窗板给钉上,你跟谁过日子呢?”
“我走!”
“你上哪儿去,你这个糊涂人?!”
“我有身份证,天无绝人之路。我走。”
“老是这句话:我走,我走。你总得吃、总得喝吧。人家说的是这个呀。”
“我能挣吃的。饿不着我。”
“找个地主,给他当管家吧。你懂得农活——这是没话说的,可以依靠你的。随便哪个地主都高兴雇你。”
“我才不舔地主的狗脸呢。”
一句话,对这一类问题,费陀斯总是报以令人纳闷的反驳,弄得母亲颇为尴尬。有时她设想:他该不是个暴乱份子吧?虽然那时非但没听说什么虚无党①,而且也没听说什么国有地产部②的官吏(后来地主们管他们叫做“普加乔夫③的密使”)。
①虚无主义本是一种小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思想体系的特征。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于一八六二年问世后,“虚无主义者”一词始广泛流传,六十——七十年代,俄国的反动政论家们常用“虚无党”一词诽谤反对农奴制的革命民主主义者。
②一八三六年时,国有农民处境十分困难,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农民不堪其苦,时有骚动发生,沙皇政府为了缓和阶级矛盾,改良国有领地的管理,增加农民的付税能力,乃于一八三七年特设国有地产部托治国有农民。但这种改良并没有改善他们的景况。
③普加乔夫(1744—1775)是俄国一七七三——一七七五年间农民革命运动的领袖。
“他究竟是干什么的,猜不透!”她想道。“没有目的地荡来荡去,说走就走,难道在好人当中会有这样的人吗?分明是在传播什么坏思想!”
想到这个,她甚至特地把村长费陀特叫来,同他商讨了一番。
“我们这儿怎么样?没有出什么事吗?一切都好吗?”
“好象一切都还好,谢天谢地,”费陀特口里这样回答,心里却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母亲比他先知道了。
“你犹豫什么!费陀斯这个人怎么样?”
“没什么呀,太太,费陀斯·尼古拉伊奇……不过,这是个怪物!他是老爷,却不让自己闲着!”
“唔,随他去吧,这是他的事。他有没有跟人唧唧咕咕的说话?我问的是这个。”
“太太,在我们这儿跟谁去唧唧咕咕呀……谢天谢地,好象一点也没有这种事!”
“哼,‘一点也没有这种事’!你给我小心点!要是出了事,你第一个负责!”
经过这次谈话,母亲完全放心了,她待费陀斯越来越好。有一天,她甚至要给他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这十戈比给你买烟抽!”她说,“等现有的抽完了,再去买点烟叶。”
但是费陀斯不肯要。
“非常感谢,”他答道,“那个礼拜我给一个庄稼汉干了三天的活儿,他给了我一个半卢布的银币。我现在有的烟草很多,够吸好久。”
“半卢布的银币!原来是这样!谢天谢地,好人们没有亏待你。”
母亲感到有些不快;她觉得,费陀斯的话里暗暗含有对她的吝啬的讽刺。
“半卢布的银币!这是想要我给他半卢布的银币。为什么,干什么!”她想,“我哪有那么多半卢布的银币施舍给你们这些流浪汉!吃得饱,穿得暖,还需要什么!”
一个礼拜天,费陀斯如约在午饭后偷偷来找我们孩子们。父亲和母亲在卧室里休息。我们悄悄地在大厅里徘徊,小声地讲话,深怕吵醒坐在屋角圈椅上打盹的女家庭教师。
“老表们,我来看你们啦!”他向我们寒暄,“你们成天坐在笼子里,象坐监牢似的……唉,亲爱的,你们的日子真够受!干吗垂头丧气?让我们来玩玩吧!”
我们默默地指指女家庭教师。
“没关系,就是这个鬼婆子醒了也不要紧!她要是啰嗦,我们就堵住她的嘴巴!我们玩什么游戏呢?捉马好吗?好,就这样吧!不过,老表们,我不会玩贵族子弟玩的那一套,我只能教你们玩农民孩子玩的那种游戏。喏,我给你们绳子。”
他从衣袋里掏出两束绳子,把它抖开。
“贵族那一套我一点也不会——不感兴趣!”他说,“要是到庄稼人家里去,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您好!’——‘你好!’——‘你叫什么?’——‘我叫叶列马。’——‘你好,叶列马!’好象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似的!你到他那儿去干活——他跟你一道儿干,割麦、打麦,什么活儿都一起干;你坐下来吃饭——他也坐下来吃;一模一样的菜汤,一模一样的面包……你们大概不了解庄稼汉是怎样的人吧……你们以为他们是畜生!绝对不是,老表们,他们不是育生!你们记住;他们是人!上帝手里有一本花名册,里头是这样记载的:庄稼汉是苦人……我们来玩农民孩子玩的捉马游戏吧。我当庄稼汉,手里端着装满燕麦的马料槽(他兜起衬衫下摆当马料槽),到地里去提马。你们当马,在草地上吃草。现在,你们跑开去,我再走近你们……起初,你们不听话,老往旁边躲;躲了一阵,收住脚……后来,我端着马料槽走得更近,你们也慢慢地向燕麦走来……老表们,燕麦是挺香的;公马见了,可稀罕啦!”
我们向屋角跳去,费陀斯紧追不舍。尖叫起来,喧哗起来;女家庭教师猛地跳起来,瞪着两只眼睛。
“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她喝道。“孩子们!马上回到座位上!海尔①费陀斯!您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①德语:先生。
“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一想就会到手①……唉,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美人儿!行行好,让我和孩子们玩一会吧!”
①童话里常用的套语。
显然,“美人儿”这个赞词和费陀斯装出的恭顺的表情,使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的态度变得温和了。
“不是我不准你们……安娜·巴甫洛夫娜……”
“安娜·巴甫洛夫娜怎样!安娜·巴甫洛夫娜现在正在做快活梦呢……美人儿!我给您表演翻斤斗,翻过整个大厅,好吗?”
说罢,他真的翻起斤斗来。
“我给您跳个舞,好吗?”
说罢,他便跳起了民间舞,而且跳得那么动人,以致严肃的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也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惊呼:
“喝,海尔费陀斯!海尔费陀斯!”
最后,他自告奋勇,用最低的男低音唱歌,而且真的唱得极为低沉,仿佛他胸口的疾一下子全部涌上来,在喉管里咯咯响。
“喝,海尔费陀斯!海尔费陀斯!”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不住地喝彩。
随后,我们做马儿干活的游戏。耕田,翻地,表演双套马车拉陪审官……叫嚷声大作,母亲终于醒来,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干什么!马上回到座位上!”门口响起了威严的呵斥声。
唔,这一回她可没饶我们!……
谢肉节过去了,打谷期结束了,大休息的时期到了。我们教堂的九普特重的钟如怨如诉地响着,召唤教徒们去做斋戒祈祷。
父亲和“好姑姑好姐姐”每天上教堂,准备行圣餐礼。只有丫环们还在干活,费陀斯忍不住对其中一个说:
“我只要望你们一眼,就知道你们的生活是地地道道的苦役!四旬斋的第一个礼拜都不让你们歇口气。”
不用说,这种言论传到母亲耳里,立刻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果然如此!我早就知道他是个暴乱分子!”她说,随即叫来费陀斯,对他喝道:“前两天你为什么对阿利什卡说什么苦役?你要我把你当作暴乱分子送地方法院吧!”
“您送吧!”他冷冷地回答。
“哼,‘您送吧’!人家法院可不管你老爷不老爷,——非狠狠揍你一顿不可!什么外甥!……赏赏脸吧!你干吗要捣乱,上教堂去祷告上帝不是更好吗。”
费陀斯接受了这个劝告,第二个礼拜认真地斋戒了。
解冻期降临了。这年春天来得早,可是复活节比往年晚,四月半才到来。春天的太阳和煦宜人;道路上出现了小水潭;山头裸露出来;最后,掠鸟飞回来,栖息在马棚上所有的掠鸟巢里。宅子里也显得亮堂和愉快一些,春神似乎也光顾到关闭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来了。多么想到外面去展翅高飞啊!
费陀斯变得心事重重。自从因为“苦役”事件跟母亲谈过话之后,他便沉默了。母亲(她的心是容易息怒的)几次差人请他喝茶,他都没有去,只是打发传话人回禀,说他“没有劲了”。
“好吧,他要生我的气,就让他去生吧,”母亲恼火了,“请给他一点面子,他不来,我也损失不了什么!”
可是,复活节那天,他和大家一道规规矩矩做了早祷,晚祷后甚至还同我们一块开了帝。
四月底,田野里已经干了,春播地里出现了第一批犁杖。路上的水也渐渐地退去。
母亲希望费陀斯头一个套犁下地去,可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下人回报说,他昨天夜里就不见了,他带走了自己的家私,却留下了那件卡萨金。
“大概是哪个庄稼汉叫他帮忙耕地去了!”母亲愤愤地说:“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叫他好看!”
可是,过了三天,过了一个礼拜,又过了一个礼拜——费陀斯始终没有回来。
费陀斯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青烟似地散了。
他后来是否做过坑害人的事呢?或者,他就这样一事无成地在世界上流浪,终于堕入了无底深渊呢?
十二 到莫斯科去
我把这几次莫斯科之行分成夏季旅行和冬季旅行两类,因为两者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不同的印象。前一种是愉快的旅行;后一种除去烦闷和困乏,便一无所剩。
在进官办学堂之前,夏季里我根本没有到过莫斯科,但是,为了避免以后再来回溯这件事,我想稍微扯远一点儿,先讲讲我第一次到“俄罗斯的心脏”去的情况;那次去是为了报考当时刚由寄宿大学改名为六年制贵族学校。
这是在八月初。母亲准备亲自送我去。一般的说,凡是重要的事,她总以为只有依靠她随机应变的本领才能办好。她跟学校当局很熟,因为我的哥哥们全是念的这所寄宿大学,所以她认为,如果我某一门学科考得差,她去说说情,学校便会通融办理。此外,她相信,考试时有她本人在场(这是允许的),我便不敢答坏试题……
是仲秋季节八月里的一个晴天。我清早起来,在园子里整整跑了一上午,向各个角落告别,有时跪下去亲吻土地。这种举动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兴奋的表现呢,还是只不过把偶然读过的书中的某些例子拿来作一番虚应故事的模仿呢,——我说不清楚。不过,我比较倾向于同意后一个假设,因为我记不起我当时曾产生过什么精神活动。后来,我转学到了彼得堡,回家度假时,还一再干过这种事儿。我们通常约好三、四个在莫斯科念书的同学,搭乘同一辆驿站马车回家。马车快到万圣村时,我们总是吩咐车夫把车停在一座能眺望整个莫斯科的山岗上。我们走出车厢,跑下去亲吻土地……
我们在中午一点光景从红果庄出发。到莫斯科是一百三十五俄里(冬季里路程可以缩短十五俄里左右),因为通常是坐“自备”马车去的,所以至少要走两天半。到第一站(格利什科沃)是三十俄里,得在天黑之前到达。
在本书开头我已经介绍过红果庄周围的地形。这地方的景色是灰暗甚至阴森的;但是在我们走过几俄里后,我终究感到我是从禁锢中解脱出来,置身于广阔的天地间了。四周的清新空气饱含着针叶树的芬香;呼吸感到轻快而舒畅;装着旧弹簧的四轮马车轻轻地摇晃着。我们的马小步跑着,一小时走不了六俄里。每当走过泽间小径或者沙地时,我们让马缓步行走。侍仆柯隆不时跳下车,徒步跟在车后,采集路旁丛生的白蘑菇。母亲打着盹儿;她经常带着出门的阿加莎坐在我对面,也脑袋一冲一冲地在打瞌睡。母亲前面的一条板凳的空座位上放着一篮晚熟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