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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波谢洪尼耶遗风 作者:谢德林-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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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派男人到符拉兑金诺去割草,派娘儿们到伊公诺沃去收黑麦。”

  “收黑麦!太早了吧?”

  “今年节期来得早。一下子全熟了。往年这个时节,马林果还没影儿,可是今年所有的马林果树都结满了透熟的果子。”

  “可是我的那些大小姐,摘回来的只遮了个篮子底儿。”

  “这我就不懂了;按理,每个篮子装得满满的也装不完。”

  “你们听见没有?”安娜·巴甫洛夫娜转身向丫环们说。“就这样办吧,明天男的割草,女的收麦。讲完了吗?”

  村长踌躇着,仿佛还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似的。

  “还有什么事吗?”太太警觉地问道。

  “有一点儿小事……不过只能我和您单独谈……”

  安娜·巴甫洛夫娜脸色发白,几乎跑着向卧室走去。

  “还有什么事,快讲!快说!”

  “我们地里发现了一具死尸,”费陀特低声报告。

  “这日子真难过!刚刚出了逃兵,现在又发现了死尸……谁看见的?在哪儿?什么时候?”

  “是米亚诺沃村的安东看见的。他说,‘我经过维里坎诺沃边界地方的树林,太阳已经落山,发现“他”吊在一棵白桦树枝上。’”

  “吊死的?”

  “吊死的。”

  “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干吗要对别人讲!我已经严格命令安东,不准他对任何人说。您要不要亲自问问安东?我怕您要问他,已经带他来了……”

  “不用了。你这样办吧:你不是说,死尸吊在靠近维里坎诺沃边界地方的树林里么?那地方,我们的树林和维里坎诺夫家的树林是一样的。你马上带领安东,再带上村子里的米海依尔做他帮手,三个人一道,立刻去把这个吊死鬼从我们的白桦树上取下来,挂到维里坎诺夫家的白桦树上。明天,天一亮,你们再去一趟,要是有脚迹,你们就想法灭掉它,不让人家发觉。白天里,你们再去看几趟:维里坎诺夫家的人发现这个吊死鬼恐怕又会把他移到我们这边的白桦树上来的。你给我当心点!走漏了消息,你负责!老头儿,忙了一天,你也够累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辛苦你啦!”

  “没什么,太太,干了一天,再干一夜,也没什么!越累越有意思!”

  报告结束;女管家给村长奉上一杯白酒和一块撒了盐的面包。安娜·巴甫洛夫娜凝视着愈来愈浓的黄昏,在卧室的窗前站了一阵。半小时后,她看见三个人影从村里钻出来,朝维里坎诺沃庄园那边走去,她确信她的命令已经有一部分执行了。

  饭厅里终于传来了盘子和勺子的叮当声。

  仆人报告,开晚饭了。除了少一道甜品,晚饭的食品完全跟午饭一样。安娜·巴甫洛夫娜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每一道菜,暗暗记住还剩下几块完整的食物。剩下的牛肉够明天吃一天,汤也剩得相当多,这使她非常满意,只是肉冻全吃光了。不过,平心而论,肉冻吃了三天也够了!可以换换口味,趁那半只成鸡还没有放坏,美美地吃它一顿吧。

  工作日结束了。孩子们吻过父母的手,敏捷地跑上顶楼儿童卧室去。但是女仆室里还没有安静下来。丫环们象着了魔似的坐在黑暗中,在安娜·巴甫洛夫娜发出解除魔法的咒语之前,不敢睡下。

  “睡吧!”她口卧室去的时候,对她们叫道。

  临睡前,她打开钱匣,检查里面的财物是否原封未动。然后,她追忆是否还有什么事忘记做了。

  “我今天真的没梳头吗?”她问侍女。

  “是,您没梳头……”

  “竟会有这样的事!不过,说实话,成天跑来跑去……忙得筋疲力竭!但愿明天不要忘记才好:你提醒我……”

  她脱掉上衣、罩衫,钻进鸭绒被里。但是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

  “唉,我今天还没有在额头上画十字呢……唉,”多么罪过啊!嗯,上帝饶了这一回!萨什卡:给我掖掖被子……掖紧一点……行了!”

  一刻钟后,全家人沉入死一般的梦乡里。

  地主庄园的夏季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冬季里,在外部条件的影响下,画面虽有改变,但农奴们的辛劳实际上并没有减轻,甚至反而加重了。色彩加浓,黑暗和窒息达于极点。

  谁能相信,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时代:一些人贪婪、虚伪、专横和残忍无情,另一些人却被摧残到了玷污人类形象的境地,两者合在一起,居然叫做……生活?!

  
  









五 启蒙

  我的哥哥和姐姐们是怎样发蒙的——我记不得了。在我们的家馆最兴盛的那段时间,我和我最小的姐姐相差四岁,因此,不管愿意不愿意,只好单独教我。

  我们家的孩子分成三班。大哥大姐住第一班,后来,他们进了官立学堂。住第二班的是两个哥哥和三个挨次各小一岁的姐姐,尽管斯杰班哥哥已经十四岁,而苏菲亚姐姐刚满九岁,但他们却一同跟几个家庭教师学习。他们所学的课程无疑是各不相同的,但是用什么巧妙的办法使这同一个班的课桌后面发出的不同的读书声得到和谐——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斯杰班哥哥好象是我们这个圈子之外的人物。父母对他的态度非常严厉,为了在他身上少花些学费,甚至迟迟不肯送他上正规学校(大哥十二岁便进了莫斯科寄宿学校)。幸亏他天资优异,所以当母亲终于决定送他到莫斯科去念书的时候,他居然考上大哥那个寄宿学校的四年级。二姐薇拉和三姐刘勃卡也跟他同时被送进莫斯科一所女子学堂。一年后,格利沙和苏菲亚也用同样的办法打发走了。

  家里只留下了第三班,或者,更确切地说,留下了两个年级不同的学生:我和尼古拉弟弟,他还很小,自从格利沙离开之后,母亲便把她全部的爱移注到他的身上了。至于我个人,既不是“可恶的孩子”,也不在“可爱的孩子”之列,而象俗话所说,不上不下,自成一体。总之,我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我的童年,我不爱见人,所以当母亲偶然遇到我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很奇怪:我怎么会忽然在路上冒了出来。

  我还记得小哥哥小姐姐离家的情景;这次离别给了我一个压抑的印象。整个宅子仿佛突然变得死气沉沉。以前虽然时常听到哭声,有时候也还传出孩子们的喧闹;闪过孩子们的小脸,进行过审问和惩罚——现在突然一下子全没有了,一点响声也没有了,而更坏的是充满了某种诡秘的耳语声。连吃饭也不用挪动桌子,因为一共只剩下五个人了:父亲、母亲、两个姑姑和我。

  我在哥哥姐姐们住过的空房里一连徘徊了好几天,每个角落我都仔仔细细看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有谁在呼唤我,我东张西望,希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然而这纯粹是我的幻觉,徒然增加了我的孤独的苦闷。呆在这些空寂的房间里,是非常难受的,因为寂静不但弥漫了孩子们的住所,也充溢着整个宅子。且不说仍然过着幽居的平庸生活的父亲,就是母亲,在孩子们离去后不知怎的也变得安静起来,她关在卧室里,不是噼噼啪啪打算盘,写信。就是摊开纸牌,卜凶问吉。

  不过,因为我是贵族子弟,而且满了七岁,所以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得考虑我的学习问题了。

  但是,家里只剩我一个孩子,母亲不愿意为我一人破财。因此她决定不聘家庭教师,而在等待大姐毕业归来之前,便利用家里的人才给我发蒙。

  我认为,在这里附带说明一件事,决非多余。我很小便在哥哥姐姐们身边咿晰牙牙学说法国话和德国话,记得每当庆祝父母的命名日和生日时,家庭教师总逼迫我背诵祝寿诗,其中一首我现在还记得。这首诗是这样的:

  On dit assez munement

  Qu'en parlant de ce que l'on aime,

  Toujours on pane eloqhemment.

  Je n'approuve point ce systeme,

  Car moi qui voudrai en ce jour

  Vons prouver ma reconnaissance。

  Mon coeur est tout brulant d'amour,

  Etma bouche est sans eloquence.①

  ①法语:有人说,谈起心爱的人总是口若悬河、娓娓动听。我认为这话不能相信,因为今天我想向您表达我的感激心情,但我的心被爱情燃烧,我的嘴便失去了娓娓动听的辞令。但是,无论哪种文字,即使是俄文我也不会读和写。

  话说回来,在大孩子们离开以后不久,早上十点左右,做完祷告,便吩咐我到课房去。我们家的农奴画师巴威尔在那里等我;母亲让他教我认字母。

  我现在好象还看见这位巴威尔立在我面前。他高大、瘦弱,大概有痨病,一张苍白而消瘦的面孔,一头淡黄的头发。他走路时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说话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从来不跟谁顶嘴,信上帝信得与众不同,极其虔诚。他在苏兹达尔修道院学会了绘画,当过一个时期的代役租农民,在好几个修道院里画过圣像;最后,母亲考虑到她那分散在各处田庄上的四、五个教堂里的活儿很多,便把巴威尔叫回家来,要他不停地画神像,有时也叫他给家里的人画肖像,不过这些肖像他画得很不成功,往往是吃力不讨好。父亲很喜欢他,时常到他的画室里去看他,指导他如何工作。母亲也不找他的“麻烦”。他的妻子,出身于小市民的家庭(为了爱巴威尔,她甘愿跟着他做农奴),也是个善良、温顺、多病的女人。主人既不找她的“麻烦”,也不用重活儿去折磨她,但是因为她擅长烤肉面包,所以就派她当家里的面包司务和教堂里的圣饼司务。总而言之,他俩的日子比别的农奴过得轻松点儿;甚至当月粮制取消的时候,他们也仍然能领到月粮,而且在宅子底层拨给他们一间房,供他们专用。

  巴威尔穿着黄色的粗毛呢常礼服,系着洁白的领带,打扮得齐齐整整,来到课房里。他手里拿着一本识字课本和一根红色的“教鞭”。他教我用古音念字母。课本第一页上,用大号铅字印着“囗①”,每个字母附有一幅相应的图画:囗旁画的是囗,囗旁画的是囗,囗旁画的是囗②,等等。接下去,字母一页比一页上小:字母后面有带一个元音的、两个元音的、三个元音的音节,然后是词汇,最后是一些完整的喻世箴言。识字课本到这里结束,巴威尔的“学问”也至此达到尽头。

  ①古文,意即字母。

  ②是俄文头三个字母的古音。旁边画的囗,是西瓜,囗是老爷,囗是人名。

  我很快读完了识字课本;象囗……这一类音节,我念得非常清晰,三周后,我已经能流利地念那些喻世箴言。

  巴威尔报告母亲,说我学好了,当着母亲的面,我体面地通过了生平第一次考试。母亲很满意,但她接着提了一个问题;

  “以后怎办呢?”

  “以后听您的吩咐。”

  “不是也得习字吗?”

  原来,巴威尔虽然识得世俗文字的楷体,却写不来。他只会写题圣像用的教会斯拉夫语的行书……

  这一天我又高兴又自豪。我不再象往常那样藏在屋角里,我穿房入室,四处奔跑,高声叫着:“囗”,吃午饭的时候,母亲给我好吃的食物,父亲抚摩我的头,当时客居在我家的两位亲姑姑也送了我整整一盘苹果、土耳其长角果和蜜糖饼干。平常她们只在命名日才送人这种礼品……

  但是母亲却堕入了沉思。她原以为,她只要派定巴威尔照料我,交给他一本书,我的学习问题便有了着落,可是突然之间,刚开了个头,她的算盘便打错了……

  然而,她是一个很会想办法的女人,这件事也没有难倒她。她想起大孩子们留下的书本、拍纸簿,其中也有习字帖,于是她立刻拿出这些破旧的学习用品,一一翻寻。找出习字帖之后,她亲自在纸上划好格子,叫我到她卧室隔壁一间房里,让我坐在桌旁,由她尽其所能地教我运笔的方法。

  “嗯,这是竖笔划……照着样子写吧!先学竖笔划,以后再往下学,”她说着走开了。

  我记得,这个自学习字的最初经历,对我是多么大的折磨。羽毛笔在我的手指间晃动;不时从我手里滑出来。墨水蘸得太多,不出一刻钟,画好格子的四开纸头已经弄得墨迹斑斑。我上半截身子不知为什么紧张得不自然地弯曲起来。此外,我听见母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喃喃自语着,一边继续翻阅课目纲要。一想到她随时会突然来到我身边,发现我的鸦涂,我便吓得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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