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侠义小说选-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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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
弦琴,歌 ‘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羑里,弟子伯邑考,添
弦一根,清幽哀愁,谓之 ‘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
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
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
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何为七不弹?
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
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
不遇知音者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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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八绝?总之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
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伯牙听见他对答如流,犹恐是记问
之学。又想道:“就是记问之学,也亏他了。我再试他一试。”此时已不似
在先“你我”之称了。又问道:“足下既知乐理,当时孔仲尼鼓琴于室中,
颜回自外入。闻琴中有幽沉之声,疑有贪杀之意。怪而问之。仲尼曰: ‘吾
适鼓琴,见猫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贪杀之意,遂露于丝桐。’
始知圣门音乐之理,入于微妙。假如下官抚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闻而
知之否?”樵夫道:“毛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试抚弄一过,
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时,大人休得见罪。”伯牙将断弦重整,沉思半晌。
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樵夫赞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伯牙不答。又凝神一会,将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樵夫又赞道:“美哉汤
汤乎!志在流水!”只两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惊,推琴而起,与子
期施宾主之礼。连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岂不
误了天下贤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钟,名徽,贱字
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钟子期先生。”子期转问:“大人高姓,荣任何
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于晋朝,因修聘上国而来。”子期道:“原
来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点茶,茶罢,
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话,休嫌简亵。”子期称“不敢”。
童子取过瑶琴,二人入席饮酒。伯牙开言又问:“先生声口是楚人了,但不
知尊居何处?”子期道:“离此不远,地名马安山集贤村,便是荒居。”伯
牙点头道:“好个集贤村!”又问:“道艺何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
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僭言,似先生这等抱负,何不求
取功名,立身于廊庙,垂名于竹帛;却乃賷志林泉,混迹樵牧,与草木同朽,
窃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实不相瞒,舍间上有年迈二亲,下无手足相
辅,采樵度日,以尽父母之馀年。虽位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
伯牙道:“如此大孝,一发难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会,子期宠辱无惊,
伯牙愈加爱重。又问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虚度二十有七。”伯牙
道:“下官年长一旬。子期若不见弃,结为兄弟相称,不负知音契友。”子
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国名公,钟徽乃穷乡贱子,怎敢仰扳?有辱
俯就!”伯牙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下官碌碌风尘,得与高贤结
契,实乃生平之万幸。若以富贵贫贱为嫌,觑俞瑞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
重添炉火,再爇名香,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伯牙年长为兄,子期为弟。
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拜罢,复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让伯牙上坐。伯牙
从其言。换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称,彼此谈心叙话。正是:
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
谈论正浓,不觉月淡星稀,东方发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备
开船。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把子期之手叹道:“贤弟,
我与你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子期闻言,不觉泪珠滴于杯中。子期一
饮而尽。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伯牙道:“愚兄馀情不尽,
意欲曲延贤弟同行数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从。怎奈二
亲年老, ‘父母在,不远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过
二亲,到晋阳来看愚兄一看,这就是 ‘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
敢轻诺而寡信。许于贤兄,就当践约。万一禀命于二亲,二亲不允,使仁兄
悬望于数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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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子期道:“仁兄明岁何时到此?小弟好伺候
尊驾。”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节,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贤弟,
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若过了中旬,迟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为
君子。”叫童子:“分付记室将钟贤弟所居地名及相会的日期,登写在日记
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边侍立拱候,不
敢有误。天色已明,小弟告辞了。”伯牙道:“贤弟且住。”命童子取黄金
二笏,不用封贴,双手捧定,道:“贤弟,些须薄礼,权为二位尊人甘旨之
费。斯文骨肉,勿得嫌轻。”子期不敢谦让,即时收下,再拜告别,含泪出
舱,取尖担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掌跳搭扶手上崖。怕牙直送至船
头,各各洒泪而别。
不题子期回家之事。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览,
心心悒怏,想念知音。又行了几日,舍舟登岸。经过之地,知是晋国上大夫,
不敢轻慢,安排车马相送。直至晋阳,回复了晋主,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过了秋冬,不觉春去夏来。伯牙心怀子期,无日忘之。想着
中秋节近,奏过晋主,给假还乡。晋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装,仍打大宽转,
从水路而行。下船之后,分付水手,但是湾泊所在,就来通报地名。事有偶
然,刚刚八月十五夜,水手禀复,此去马安山不远。伯牙依稀还认得去年泊
船相会子期之处。分付水手,将船湾泊,水底抛锚,崖边钉橛。其夜晴明,
船舱内一线月光,射进朱帘。伯牙命童子将帘卷起,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之
上,仰观斗柄。水底天心,万顷茫然,照如白昼。思想去岁与知己相逢,雨
止月明。今夜重来,又值良夜。他约定江边相候,如何全无踪影?莫非爽信!
又等了一会,想道:“我理会得了。江边来往船只颇多。我今日所驾的,不
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认得。去岁我原为抚琴惊动知音。今夜仍将瑶
琴抚弄一曲。吾弟闻之,必来相见。”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头,焚香设座。
伯牙开囊,调弦转轸,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声音。伯牙停琴不操。“呀!
商弦哀声凄切,吾弟必遭忧在家。去岁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丧,必是母亡,
他为人至孝,事有轻重,宁失信于我,不肯失礼于亲,所以不来也。来日天
明,我亲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舱就寝。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
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起来梳洗整衣,巾帻便
服,止命一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倘吾弟居丧,可为赙礼。”
踹跳登崖,迤逦望马安山而行,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禀
道“老爷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从山谷出来,两头
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方
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儿退立于后。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
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徐步而来。伯
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老者不慌不忙,将右手竹篮轻轻放下,双手举藤
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伯牙道:“请问两头路,那一条路往集贤
村去的?”老者道:“那两头路,就是两个集贤村。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
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从谷出来,正当其半。东去十五里,西
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个集贤村去?”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
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糊涂!相会之日,你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
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了。”伯牙却才沈吟。那老者道:“先生这等吟想,
一定那说路的不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处抓寻了。”伯牙道:
“便是。”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大抵都是隐遁避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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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辈。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年,正是 ‘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这
些庄户,不是舍亲,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说先生所访之友,
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伯牙道:“学生要往钟家庄去。”老者道:
“先生到钟家庄,要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老者闻“子期”二
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簌簌掉下泪来,不觉大声哭道:“子期钟徽,乃吾儿
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进论之间,意气相
投。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
暮则诵读辛勤,心力耗废,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伯牙闻言,
五内崩裂,泪如涌泉,大叫一声,傍山崖跌倒,昏绝于地。钟公惊悸,含泪
搀扶,回顾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谁?”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
爷。”钟公道:“元来是吾儿好友。”扶起伯牙甦醒。伯牙坐于地下,口吐
痰涎,双手捶胸,恸哭不已。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岂
知已为泉下之鬼!你有才无寿了!”钟公拭泪相劝。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钟
公施礼。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
郎还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痤郊外了?”钟公道:“一言难尽。亡儿临终,老
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亡儿遗语嘱付道: ‘修短由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
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欲践前言耳。’
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儿钟徽之
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期与先生相遇!”
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坟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篮。钟
公策杖上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复进谷口。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
伯牙整衣下拜:“贤弟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
别矣!”拜罢,放声又哭。惊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问行的
住的,远的近的,哭声悲切,都来物色。知是朝中大臣来祭钟子期,廻绕坟
前,争先观看。伯牙却不曾摆得祭礼,无以为情。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
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操。那些看者,闻琴韵铿
锵,鼓掌大笑而散。伯牙问:“老伯,下官抚琴,吊令郎贤弟,悲不已,众
人为何而笑?”钟公道:“乡野之人,不知音律。闻琴声以为取乐之具,故
此长笑。”伯牙道:“原来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钟公道:“老夫幼
年也颇习。如今年迈,五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这就是下官
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钟公道:“老夫愿
闻。”伯牙诵云:
忆昔去年春,江旁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
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羲,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
琴为君死!
伯牙于衣■间,取出解手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
摔,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钟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碎此琴?”
伯牙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