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4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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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长得一个样,总不能再向四猛去要吧。
禾坪里的谷子本来已收得差不多了,但春香猛地一喊,三青幼小的身子就颤了一下。春香再喊,三青一簸箕谷子就从手中跌落下来。春香喊第三声的时候,三青浑身就哆嗦着颤个不停。三青感觉到自己身体突然如飞絮般纷纷扬扬朝外飞。妹妹看着三青这副样子,转风车的手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秕谷饱谷哗啦啦全从风车里流进箩筐,再从箩筐里溢出来,掉在禾坪上。
春香一声一声地接着喊,妹妹的身子也忍不住哆嗦起来。偏偏这时,三青还要问妹妹满天空是不是有飘来飘去的影子?显然他又出现幻觉了。妹妹怕得不得了,但看哥哥比她更怕,就一把拽住哥哥的手,两人肩并肩,贴在墙壁上。两双恐惧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夜空。握着的两只小手则是一手心子冷汗。
三青的父亲上山砍柴还没有回来,爷爷奶奶早就死了,母亲远在他乡,没有人把三青和妹妹喊回家。而三青和妹妹自己又不敢回家,家里的灯泡坏了,早晨父亲忘了把那个五瓦的灯泡换上去。这时家里的漆黑比墨汁还要浓。那种黑更有助于恐怖幻想的生长。所以三青和妹妹宁愿站在屋檐下,用背贴着墙壁,翘首以盼父亲回来。
四猛的魂也许喊回来了,四猛一家人突然不喊了,回家去了。可三青和妹妹的恐惧却并没有随着春香喊声的消失而消失。三青的身子打摆子似的越抖越厉害了,妹妹抱着三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她哇地大哭起来。哭是那时候瑶村孩子们的有力武器,哭可以把一部分自己置身事外。现在妹妹只能用哭声来保护自己。而三青则怕得连哭都不会哭了。
父亲挑着一担柴火从暮色的深处走出来,妹妹止了哭,急巴巴地迎上去,怯怯地叫一声:爸。父亲没有答应,他喘着粗气,肩上的担子也咯吱咯吱喘着粗气,。看得出,这一路上,父亲和肩上的担子已较量很久了。柴担太重了,父亲有时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挑多重的柴火,才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家。今天,父亲显然挑得太重了,他差一点被肩上的担子击垮。
父亲使出最后的一把力气,将肩上的柴火掷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大门口的石基上,喝道:屋里有鬼啊?怎么都不进屋?!妹妹嗫嚅道:我们怕……哥哥……哥哥他又看见好多好多的影子了……
父亲听妹妹这么说,这才把注意的焦点投向墙根下的三青。可怜的三青这时已像个痉挛患者,全身抽搐着缩作一团。父亲顿时慌了神,跑过去,将三青再次搂入怀中。
晚上,一家人又没吃饭,父亲就这样忧心忡忡地搂着三青过了一夜。这时他多么希望母亲在家啊,母亲在家时,父亲凡事都听母亲的,日常生活就有了主心骨。现在,他真不知道拿三青这孩子怎么办。
五
第二天一早,三青从父亲怀抱里蹦跳出来,又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但这回父亲并不放心,他没去砍柴了,而是去找母亲的母亲,也就是三青的外婆。外婆家在相邻的村子,两个小时的路程。父亲要外婆来拿主意。不然的话,他只能带三青到医院去一趟。可去县城的路这么远,又要花钱,何况花钱也不一定能医好三青这种失魂落魄症。
外婆是杨村有名的扶乩手。每年到了七月半鬼节的时候,都由她和杨村另一个妇人扶乩。这时候冥间的鬼们就纷纷附在乩身上,与人间的亲人们对话。阴阳两界大多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是非问答,乩身左右摇晃为非,乩身上下摇晃为是。比如说:
是XX公公吗?乩身上下摇动说是。
在那边过得好吗?乩身上下摇动说好。
每年烧的钱都收到了吗?乩身上下摇动说收到了。
这时问话的后人往往会喜极而泣。也是的,还有什么比知道先人在那边过得好更让人心满意足的呢?也有问什么乩身都左右摇动说不的,这家后人知道先人在那边过得并不好,一伤心,就忍不住抚案恸哭。七月半就加倍烧纸,以期先人在那边能用这些钱通融一切。
三青见过外婆扶乩,但三青并不信这些,他怀疑外婆和另一个妇人串通好了。见到顺眼的人,就让他(她)高兴,见到不顺眼的人,就让他(她)伤心。好几次外婆扶乩时,三青都要在一旁捣乱。
现在父亲请外婆来瑶村,目的就是想让外婆像春香那样,为三青喊一喊魂。四猛现在已鬼精鬼灵的了,再也看不到半点懵懂的样子。他的魂应该已被喊回来了。外婆听了父亲的叙述,立刻有了自己的主见。她认为喊魂对三青没用。因为三青的魂不是像四猛那样丢了,而是在身上窜出窜进。黄昏时窜出去,等到天亮又窜回来。而三青之所以看到飘来飘去的影子,说明三青犯煞,阴鬼缠身。要不然无缘无故怎么会踩住电线啊?所以首先得为三青驱鬼,然后再为三青安神。父亲平时也不信外婆那一套,可现在他方寸大乱,母亲又不在家,只能一切凭外婆做主。
外婆从瑶村出发,跑到另一个村子,把一个与她平日交往甚密的巫婆请来了。三青从没想到外婆会在他身上使用这么大的场面,他不敢再调皮捣蛋了,他只能屏声静气看着巫婆在他身上折腾来折腾去。先是在一些黄纸上画了很多符,在门上贴一张,在窗上贴一张,在神龛上贴一张,然后又将一大把黄纸烧了,在各间屋子里撒米,在各个屋角焚香,嘴里念念有词。做这些的时候,外婆把妹妹带到远远的一边躲起来了,是怕从三青身上驱走的阴鬼又缠上了妹妹。
驱完鬼后,巫婆又替三青安神请魂。她把门窗蒙得紧紧的,不让光亮透进来,然后打着手电筒照亮三青家的水缸,要三青对着水缸一遍一遍喊自己的名字,而她则在一旁请东南西北的神把三青的魂送回来。在这种阴森森的氛围中,三青不敢不照着她的话去做。三青冲着水缸里自己的脸相,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喊得气喘吁吁,喊得心惊肉跳,喊得冷汗淋漓。喊着喊着就感到水缸里有只手在拽他入水。
最后,巫婆烧了一张黄纸放在一碗清水里,让三青喝下。再把门窗洞开,又念了一段四六句,就说好了。外婆不无担心地问:就好了?巫婆拍拍手掌说:包好,包好。
忙完这一切,下午已过去了一半。巫婆告辞后,外婆也回家去了。父亲的意思是想让外婆留下来观察三青一晚。可外婆家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外婆家有好多孩子,有些孩子居然比三青还要小,比三青的妹妹还要小。那么一大堆小舅舅,一天也离不开外婆。父亲知道外婆家的实情,只能让外婆回去。
事实上,父亲的担心是正确的。当暮色越来越深时,三青的魔症又开始了,怕的感觉又侵吞了他的全身。瘦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又颤抖起来。这回父亲早有准备了,不等天黑,他就安排一家人吃完晚饭。并且还早早地向人家借了一个四十瓦的灯泡,天一黑,就把灯泡拧亮。然后抱着三青在灯光里睡去。
六
父亲不想再去请教外婆了,他决定尽快把屋里的谷子晒好,把田里的油菜种上,然后带三青去一趟县城,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该怎样做,三青这病才能好?
那天,妹妹仍然留在家里晒谷,父亲则带着三青一整天去地里种油菜了。中午时分,妹妹居然把菜饭送到了地里。这是妹妹第一次单独做饭,油盐及火候居然都恰到好处,这让父亲和三青真是喜出望外,不得不对妹妹刮目相看。两人一边狼吞虎咽地扒着饭,一边夸妹妹的菜饭不比母亲做的差。妹妹那时是一脸的炭灰,但一脸的炭灰也遮掩不了她内心的喜悦。这些天来,妹妹一直受父亲责骂,这次得到了表扬,怎不让她喜上眉梢呢?事实上,妹妹悄悄地把菜饭做好送到地里,就是冲着父亲和哥哥的表扬来的。
当母亲不在家、哥哥生病了、父亲手足无措时,小小的妹妹便迅速成长,一下子就长成个大人似的了。深秋的气候非常干燥,深秋的人心好不恓惶。但这时一家人宁静祥和得如同早晨那平铺一地的露水儿。父亲百感交集,看妹妹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眼角深处还涌出一丝湿润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扭过头,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事实上,还不满七岁的妹妹在这些天来真的长大了不少。黄昏来临的时候,她又笑吟吟地出现在原野上,喊父亲和三青回家吃晚饭。同时她还骄傲地宣布,禾坪里的谷子她也已经收好了。
这简直是个奇迹,小小年纪,却分身有术?既能做好晚饭,又能及时把谷子收进家?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把谷子扫拢,然后半簸箕半簸箕地送上风车,在风车里过一遍后,再分成三分之一担或四分之一担,摇摇晃晃挑进家?在三青看来,大妹妹两岁的他都没法做到这些。妹妹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神话里的田螺姑娘,突然出现在那个急需有一个女人的穷小子家里。三青觉得,日后谁如果娶了妹妹做婆娘还真是最大福气呢。父亲就是这么夸妹妹的。夸得妹妹都有些羞赧了。
一家人那个喜悦啊,是母亲不在家以来,最最多的一次。
可就算这么大的喜悦,也无法冲散三青内心的阴影,当暮色四合之时,三青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幻觉,他指着天空飞舞的檐鼠,问哪是什么?父亲和妹妹脸上的喜悦一下子就阴了下来。
妹妹拾起土块就朝暗蓝色的天空扔,嘴里嚷道:滚!滚!滚!不要再缠着我哥哥了!父亲跟着妹妹一起朝天空扔土块,可哪里管用啊?檐鼠一点惧意都没有,它们甚至把土块当作自己的同类,有意无意地朝着土块的去向飞。
就在三青的牙齿开始格格格地颤抖起来的时候,父亲急中生智,把手中的打火机拧亮了。火苗吸引了三青的注意,在短暂时间内三青没有颤抖。可火苗一熄,三青又颤抖起来。父亲环顾了四周,干脆把田垅上的枯草点燃了。星星之火,借助晚秋的微风,一下子形成了燎原之势,火苗那龙卷风似的舌头,直往夜空舔去!周围的一切这时都消失在火光之中,天地间只有这丛摧枯拉朽般的大火和哔哔剥剥的火声。那壮观的场面,真是夺人心魂啊!
可惜垅上的枯草有限,不一会儿,火势就弱了下来。父亲完全没有想到,刚才还在颤抖的三青这时会跳出来,点燃一把干稻草,送到另一个多草的田垅,熊熊大火再次燃烧起来。妹妹和父亲对视了一眼,立刻模仿三青,举着火把,把田垅上所有的枯草丛都点燃了。
如果说父亲开始的点火行为是理智的,是为了阻挡三青眼睛里的那些幻觉,到后来,那行为就完全变成感性的了,并且毫无理智可言!原始的野火催发了父亲的童心,父亲不再满足燃烧垅上的枯草了,他嚎一声,举着火把,冲上田野边的荒坡,荒坡一下子变成了火海。三青和妹妹什么时候见过父亲这样疯过啊?一时快乐得都找不到北了,兄妹俩纷纷仿照父亲,嚎着叫着,点着火把朝原野四周的荒坡上奔。整个原野,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大火漫天的古战场!到最后,一家三口人疯笑着把自家留在塬上的稻草秸也点燃了,把人家留在塬上的稻草秸也点燃了,把塬上所有烧得动的又无伤大雅的东西都点燃了。
站在漫天漫地的大火中,一家人嚎得像群疯子,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像三个原始野人。当村人发现这边大火连天,赶来要救各自家的稻草秸时,父亲一挥手:撤!一家人连滚带爬,笑作一团,偷偷溜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天晚上,三青再没出现幻觉了。在睡梦中,他还一个劲地叫:火!火!大火!让父亲忍俊不禁。
三青不但那晚没有出现幻觉,从此以后的任何一个晚上,他都再没有看见那些阴暗的飘飞的捉摸不透的黑影了。那些阴影就这样被一场大火烧焦了。三青的病完全好了。
随后的几天,好些村人都抱怨着猜测,是谁把塬上的稻草秸烧掉了?父亲装着浑然不知的样子,说:谁知道呢?我家的稻草秸也被烧啦!哎,这些不懂事的伢崽啊,每年都这样,太顽皮了,真拿他们没办法!
说罢,他偷偷地朝三青兄妹俩挤了一下眼睛。兄妹俩捂着一肚子秘密,快乐得简直要疯了去,恨不得在地上滚几滚才好!
(责任编辑 努力嘎巴)
谢宗玉, 1972年生。作品多见于《人民文学》《天涯》《大家》《芙蓉》等刊。著有散文集《田垅上的婴儿》《村庄在南方之南》,长篇小说《天地贼心》等。共有40多篇(次)散文和小说入选中国年度优秀散文和小说选。有10多篇散文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和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