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4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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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小猛地把手伸进领子,捞出一条金灿灿的项链来,一把扯下,往地上一掼:“他给我这个,我跟了你儿子这么些年,他给过我这个吗?”言毕,易小小冲进卧室,将门闭了。
死一般的寂静。
吓得不敢开一句腔的朱无病,此时把地上的项链捡起来,去敲妈妈的门:“妈妈,妈妈,你的绳绳儿。”
老母亲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了儿子一眼,进自己的卧室去了。
朱耳独自坐了不到一分钟,就出了家门。
他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的家会破损到这样的程度。他的神经快要绷断了。他对生活的理解是肤浅的,他总觉得,日子在一天天地好转,也就是他给予妻子的幸福了。他还真以为自己在实现诺言,妻子正处于幸福之中呢。他不知道欲望有可能赶到生活的前面去,当欲望找不到着落的时候,就会被生活强劲的力量拖回来,可一旦找到了着落,就会挣断与过去生活联系的纽带,去创建一种崭新的生活。
朱耳去了学校。开会的人早已离去,学校空荡荡的,格外落寞。他昨天才写出的标语,已被风撕去了一角。
他打开美术室的门,一笔也没画,只是在地板上枯坐着,一直坐到黄昏雨点一般地洒下来,才起身回家。
到了锦江的铁桥上,朱耳再次停下来。晚霞最后一抹余辉之下,河水闪烁着鱼鳞一样的微光。桥肚里,悠悠地游出来一条打鱼船,男人立于船尖,向河心撒网,网便如中秋之月,沉入水里;女人站在船尾,腰一直一斜地摇橹,只见动作,不闻响声。这一对男女都算不上漂亮,但他们毫不矫饰和与世无争的情态,不正蕴含着艺术的真谛吗?可是朱耳已无法进入那样的境界,他的心绪被搅乱了。易小小扔在地上的那挂项链,正如儿子所言,是套在颈上的绳索,只是没套在易小小的颈上,而是套在他朱耳的颈上,套得他朱耳喘不上气来。
回到家,见母亲、妻子和儿子坐在客厅里吃饭,朱耳松了一口气。
桌上破天荒有了一盘鸡肉,易小小一片一片的撕碎,喂儿子吃,自己却不动一下筷子。朱耳注意地看了一眼易小小的脖子,脖子上没有那挂项链。母亲也没动筷子。除了无病欢天喜地喷喷有声地咂着鸡肉,两个女人都像木偶。朱耳自己去盛了一碗饭。他太饿了。可是,他刚刚坐下,母亲就进了卧室。易小小喂饱了儿子,也带着儿子进卧室去了。
朱耳扒了两碗饭,洗了碗,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不能看书,不能写字,也不能画画。他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易小小嫁给我不久,她为什么就不画画了呢?作为一个热爱艺术的人,突然对艺术表现出漠不关心,这是为什么?想来想去,朱耳也只好把责任归咎于自己。朱耳挣不到钱,家里太穷了,作为女人,她必须计划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而家里的经济实力,总是让她的计划落空。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绝望。
可是小小啊,你为什么要去找别的男人呢……这样的惩罚,对男人是致命的。再宽宏大量的男人,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家里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朱耳不仅有了固定收入,还时不时地卖出一幅画,虽然再没达到四千元一幅的价码,一般都是一千两千或者五百元一幅,可与以前那种笼中困兽的境况比较起来,不是已经感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吗?最艰难困苦的时候,易小小虽有抱怨,可她毕竟能振奋精神,与丈夫一道渡过难关,而今为何反而做不到了呢?她心目中“家”的概念,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夜晚,就在朱耳纷乱的思绪中流向深处。
就在他准备睡觉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轻手轻脚地从壁橱里把一口木箱搬了出来。木箱里装满了破衣烂裤,朱耳一件一件地取出,想找出一件东西。除了几只臭虫躲在角落里厌恶地盯着他,要找的东西并不存在。他觉得累极了,站下喘了几口气,再爬上一张方凳,拉开壁柜门,把破棉旧絮扯出来。棉絮里掉出一块折叠规整的红绸。红绸色彩已经黯淡,却很干净。朱耳拾起来,打开一看,正是他要寻找的!——
一幅国画。易小小交的第一篇作业:《家》。
画的构思和技法都很稚嫩:几枝嫩柳,斜斜地伸向晚霞铺照的河面;河里望水的鱼儿,正静静地享用这宁静温馨的时光。可是,它却表达了易小小对家的理想。
把这幅画如此完好地收捡起来,定是母亲所为。朱耳感激地向母亲的屋子望了一眼,关了客厅的灯,进里屋去了。
他摸黑把画贴在墙上,就躺到易小小的身边。
“咋不盘问我昨晚上哪儿去了?”易小小突然问。她一直就没有睡着。
朱耳不回话。易小小问到了他的痛处。朱耳尽量回避着,可另一种渴望——想知道是谁给易小小买了那挂项链的渴望,却锐利地刺激着他。
可他到底没问。问了比不问更痛苦。
易小小也没有说。
两人都沉默着。过了许久,朱耳说:“小小,我们好好谈一谈行吗?”
“已经……晚了……”易小小喃喃地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你妈恨透了我,我也觉得……”她说不下去。
朱耳说:“妈老了,加上她一生都在受苦,免不了有时要发无名火。其实她是很喜欢你的。你想想我们结婚那天,她多高兴啊,从没喝过酒的人却喝了两大杯,为此她输了三天液,还差点活不过来,你都忘了。”
易小小不做声。
朱耳直起身来,啪地拉亮了灯。
易小小眼睛一紧,接着看到了墙上的画,先是一阵悸动,紧接着,两行清泪流了出来,在眼角略作停留,便迅速地顺着脸颊滑下去,掉在绣花枕头上。
“你这幅画是妈用红绸包裹起来,收藏在壁柜里的。”朱耳说。
易小小的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了出来。
“我很清楚你过的啥日子。”朱耳把她的头捧起来,放在自己的臂弯里,“为了这个家,你把自己的爱好都丢了。”他动情地摩挲着妻子不再柔滑的头发。
“朱老师!”易小小轻声地喊道,同时把头枕在了丈夫的胸膛上。
这一声呼唤,让朱耳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从这久违的、突如其来的呼唤里,感到一种遥远的慰藉。
“你这样叫我吧,我喜欢你这样叫我。”
朱耳这一句真诚的话再次把易小小惹哭了。她哭得很伤心,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抽动。哭过一阵,易小小爬起来,跨过丈夫下了床,走到她的那张习作前,凄婉地一笑,取下来,撕了。
“死了,都已经死了……我不懂艺术,从来就不懂,也没有画过这幅画。”
“小小!……”
易小小举起她的手。那双曾经拿惯了画笔细嫩光滑的手,变得粗糙干涩,已经缺乏水汁和灵性了。
六月中旬,朱耳带领他的学生,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到四川美术学院去了。他暗自感觉到一种危机,他觉得在他的周围,甚至在自己的心灵底层,有一种东西在顽强地生长。这种东西很可能毁了他的艺术。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觉得这种东西已经传染给了他的学生。他希望带着学生去拜望曾为自己授业解惑的老师,借用老师的犁耙,把那种东西铲除掉。杨校长很开通,特地拨出一笔经费,让朱耳选拔出二十个学生一同前往。杨校长有他自己的心思:大考之前,让学生去跟美院的老师联络一下感情,也是必要的,因为对艺术生而言,每年上线的不少,真正能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却不多。
朱耳走后的当天,易小小就抱着儿子去了学校。
她径直找到杨校长。杨校长不认识这个娇小的漂亮女人,易小小作了自我介绍。“有什么事吗?”杨校长和颜悦色地问。“我来给朱耳办辞职手续,”易小小冷冷地说。杨校长吃了一惊:“我们的合同期还没满呢!”易小小说:“那我管不着,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丈夫饿死在你们学校。”杨校长更是吃惊:“我们按合同给他付钱,从来没拖欠过一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易小小将怀里的儿子往地上一放,大声说:“你们给他多少钱?七百块……有这么用人的吗?他在你们学校,连犯人也不如!”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校长也火了,站起来说:“我们没逼着他签合同嘛!”易小小气得胸脯大起大落,鼻翼紧张地翕动:“朱耳是什么东西?一条牛,一条狗,除了卖命,什么也不懂!你们就专门欺负老实人!”朱无病也学妈妈的样,大声说:“我爸爸是一条牛,一条狗!……”杨校长哭笑不得,放慢了语气说:“好吧……可是,就算辞职,我们是跟朱老师签的合同,要辞职也要等朱老师回来才行啊。”易小小道:“如果他愿意辞职,我不知道等他回来再说吗?”杨校长笑道:“那证明朱老师本人不愿意辞职的嘛!既然这样,话就不好说了。朱老师的工作,我们学校是满意的,他不愿意辞职,证明他对学校也是满意的。至于别的事情,可以商量嘛。我早就想把有些事情跟朱老师谈一谈的。”
不管杨校长怎样解释,易小小一根筋地就是要帮丈夫辞职。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磨蹭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她才搂着儿子,哭哭啼啼地走了。
第四天下午,朱耳从重庆回来了。
那是下午三点过,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与学生一起到了学校,他希望把有些东西——他从恩师那里感受到的东西,尽量完整地传达给他的学生。这次去重庆,他见到了周京教授;怕打扰年事已高的老师,他没带学生去,而是单独去谒见的。周教授的确相当老迈了,几年前腿上得了严重的风湿,自己下楼也不行,他坚持了几十年的黄昏漫步,自然而然就只能成为他海潮般回忆的一部分;不知是由于疲倦,还是他已习惯于让自己沉浸到岁月的深处,他基本上不说什么话,见到朱耳的一刹那,他只是以浅浅的微笑表达他的兴奋之情。朱耳给他说话,他静静地听着。他大概听出了学生的迷茫,朱耳的话停下来,他便捉笔展纸,以简捷的笔触勾勒了一幅画:在大片枯死的森林中,突兀地伸出一枝绿芽。萧索和生机,在他的笔下都显得那样美!朱耳明白了,老师是以这种方式告诉他:迷茫本身就是一种生动,关键是不能丢掉了生命的色彩;在这里,选择权永远在自己一方,因此,所有的责任,也都应该由自己承担……
朱耳正在美术室激情满怀地给学生讲他的这些感受,杨校长进来了。“放学后到我家来喝酒,”杨校长微笑着轻声说,“有些事情我俩谈一谈。”
朱耳还没反应过来,杨校长就走了,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说:“六点半之前一定来。”
六点二十分,朱耳向杨校长的家里走去。到了杨校长家门口,朱耳听见屋里有好些人说话,突然失去了勇气。他站了几分钟,运足了气,终于弯起食指准备敲门。在手指快要与门板接触的一刹那,他发现杨校长门外有好几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皮鞋。他的手指像砍断的树枝。校长家铺地毯了吗?……进去么,我这穿眼漏壁的袜子……不进去么……朱耳正踌躇,屋子里有了喧闹之声:“你把酒提回去,每次来都让你破费,咋好意思?”是杨校长的声音。“唉呀,老杨,实话告诉你,这酒也不是我自己买的,我家里还有的是呢!”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长期喝你的酒,也不是道理嘛!”杨校长的声音。“杨叔叔你真是,每次到你家来都这样见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朱耳觉得这女人的声音有点熟悉,正揣摩是谁,门突然开了。
总务室的小伍和她父母正准备出来。
朱耳想回避,已来不及了。他像做贼似的,可怜兮兮地呆立着。
小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扬声道:“杨叔叔,有空到我们家玩。我爸新买了几张歌碟,你啥时候跟岳阿姨来我们家唱歌嘛。”
正这时,杨校长猛然间发现了朱耳,也露出尴尬之色,因此他没有回小伍的话,只与小伍的父母草草地握了手。
一直到小伍三人的脚步声在楼道上消失,杨校长才醒悟过来,招呼朱耳道:“家里坐,家里坐。”
朱耳进了屋。屋子里并没铺地毯。坐定之后,杨校长的老婆才注意到放在茶几上的酒未来得及藏起来,立即侧着身作一个遮掩,提着酒往里屋走。
“提走干啥?”杨校长说,“放在这儿,我跟朱老师把它喝了!”
老伴止了步,返过身来,难为情地笑笑,把酒放下了。
是两瓶茅台。
朱耳从来没有喝过这样高级的酒。他偶尔喝一点酒,也是江津白酒、土溪白酒或者清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