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记-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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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充沛了,身体内容也充沛了,才是道的境界。
我们注意啊,内七篇的《德充符》是第五个阶段,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到《德充符》,都是一步一步的功夫。第六篇是《大宗师),只有内外修养到达了,道德内在充沛了以后,才可称为“大宗师”。“大宗师”成功了以后,才是师道的成就,就是佛家讲的天人师,然后可以《应帝王》,才能入世,入世再出世,可以为王者师。所以《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
回目录 第六篇
庄子讲记·大宗师
南怀瑾 讲解
《大宗师》这一篇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讲人如何把自己修养到超凡入圣,对物理世界完全是解脱的,是出世的。这一部分等于是《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的总论,也是总的注解,总的说明。人生最大的问题是生死问题,生从哪里来?死向哪里去?一个人假使能够做到了了生死,对于生死无所惧,无所阻碍,则天地间没有第二件事情可害怕了。于是无所谓留恋,无所谓牵挂,然后才可以入世作人,才可以入世处事了。这一部分等于是《人间世》与《德充符》的引申、解释和结论。《大宗师》就包括了这两大纲目。了解了这两大纲目,学习《大宗师》就比较透彻了。
《庄子》内七篇的前六篇,人经过了这六个步骤,具备了入世出世这两种修养,才算一个人的完成,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够得上称为《大宗师》。这个“大宗师”就是儒家所讲的成就了的君子。《大宗师》下半部也包括了《礼记》所谓的儒行,一个儒者,一个知识分子怎样做一个人,它是《礼记》中很重要的部分。我们看道家《庄子》的思想,表面上与儒家不同,实际上原则是相同的。
尤其这一篇我们要了解什么是“命”,这个命不是算八字那个命,它在哲学的理论上叫天命,在实际的修证就是认清生命的来源。生命中间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有一个代号叫命。这个“命”相当于佛学中讲的业,善的是善业,恶的是恶业,不善不恶的是无记业。业就是生命的一股力量,所以又叫业力,也叫业气。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求。凄然似秋,煊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峨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知天之所为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
“知天之所为”这个“天”,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佛道两家提到天,这个天是代表形而上,就是超越宇宙万有,超越生命以外,另外有一个东西叫天。用宗教的说法,也可以叫做佛、上帝、真如什么的。我们应该知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古书上的“天”字,大约概括了五类内涵:(一)天文学上物理世界的天体之天,如《周易》乾卦卦辞“天行健”的“天”。 (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传》所说的“昊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诗经》小节的“苍天苍天”。(四)心理性情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五)形而上的天,如《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
“知天之所为”,这句话看起来很简单,如果要了解这句话,就要详细研究道家另外一本书《阴符经》。在《阴符经》中第一句话就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这句话就把宇宙万有生命的道理都讲完了。实际上,《易经》和道家的这些修养法则,都是从效法天道,宇宙自然的法则来的。当智慧到达了宇宙万有以外的那个天,“所为”,所做的。庄子没有用“知天之能为”,我们要注意,“能”与“所”要分开,“所为”是现象是作用,“能为”是它的体性。我们人的生命同宇宙自然法则是一样的,所以,能够了解“知天之所为”,然后“知人之所为者”,了解人为的各种人事法则,譬如,人生理的变化、思想精神的变化,那么,这个人的修养学问就到家了,“至矣”了。
在这一篇里,大家不要轻易抛弃了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非常重要,可以说后世人解释《庄子》还没有超出他的范围。“知天之所为者,皆自然也。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也。”这里所说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学的自然,也不是印度的自然外道那个自然,我们讲的自然科学的自然,虽然名称也叫自然,它是指有质有象的物理世界。印度有一学派,称谓自然学派,佛学名之为自然外道。其所谓自然,是指生命的本源不用追求了,随便它象行云流水一样,一切听其自然,这个自然变成印度哲学上一个有生命、有主宰的东西,是理念世界的自然。中国道家讲的自然,可以说概括了物理世界的自然,又概括了印度自然学派的自然。这个“自然”的代名词就是“道”,就是孔子在《易经》中说的形而上道,就是本体的力量。我们看书要把中国道家所说的自然,同西方哲学和印度哲学所说的自然区分开来。尤其近代中国翻译西方典籍,把物理、化学等学科,统称为自然科学,这就借用了中国古代道家这个“自然”的名词,我们不能因此便认为道家说的自然,就等同物理范畴的自然。但大家往往对这个观念本末倒置,颠倒了。郭象的意思是:一个人能了解老子的所讲的“自然”,能够达到这个境界,就是得道的人。“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则没有身体的障碍,没有身体的观念了,同外面的世界心物一元了,同外物混合为一了。“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也。”人与万物,跟树木、花草、行云、流水不分彼此,混合为一了,因此放任其自然,一点也不用心,不加后天的心识,那么道的修养到了。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
郭象的注解:“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为出于不为,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是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
“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夫为为者”,前一个“为”是动词,后一个“为”是名词。就是说,宇宙中有一个主宰,宗教家叫它上帝或者玉皇大帝等,道家没有这些,中国文化从《易经》开始,宗教外衣早就脱掉了,反而是后人把它穿上了。中国文化用现在的观念讲,是相当科学的,既不加宗教的外衣,也没有哲学的粉刷,直接地、赤裸裸地表达有一个东西,能为宇宙万有做主宰的“为为者”,“不能为”。实际上,宇宙万有那个生命的根源是“无为”的,它什么都不能做。譬如我们看见的物理世界的虚空,它什么作用都没有,但是宇宙万物离开了空间就没有了生命,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夫为为者不能为”,它没有主宰,也不是自然,可它是万物生命的根本。那宇宙万物一切的生命自生自灭,为什么呢?“而为自为耳”,它自己本身就构成了一个生命的法则。“而为”这个“为”,具有所为的为,不是能为的为。
“为知者不能知”,我们人类的智慧高,是了不起,但最后还是空的,因为空,所以无知。最高的智慧到达了无知,“而知自知耳”。人类有思想,能知一切,这个能知一切,不是上帝做主,不是菩萨做主,也不是鬼神做主,是我们生命里面本有的功能。
“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因为我们生命的功能具有无穷无尽的智慧,表面上看起来是无知的。这不像我们现在理解的有知。因为它是无知的,所以无所不知。所以智慧最高处,一无所有。道家这一套思想就是老子的“无为”,发挥为最高的政治哲学,就是帝王领导学。一个坐上面的人,不一定太精明,太有为,即使很精明很有为,也装起很糊涂,无所为,因为无所为,他下面的人才可以发挥长处。“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道理都一样,我们不用再加一层的解释了。
“为出于不为”,因为一切万有的所做所为,它本身是从道体的生命,最高的功能那个无为而来。“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是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得道的人没有知,无知,一切的感受、感情、知识、思想都空掉了,抛弃了,那无所不知的最高智慧,就发挥出来了。“自然而生,坐忘而得。”要得定,把身体、身心都忘了。“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所以最高的智慧,得道,是绝对的,没有相对的,一切的名相、名称,叫它道也好,什么也好,这些都沾不上。
郭象注解《大宗师》的文字很美,你看他翻来覆去就这几个字,但每一层逻辑分析的很清楚。科学化的逻辑思辨而用文学化表达出来,用“为”“知”等几个字,做了一大段文章,读起来还很舒服,这是中国文学艺术达到了极高处。当然有时自己读起来会笑的,什么为呀知呀,搞些什么名堂。其实这是有大道理的。现在回到《庄子》原文:
以所知养所不知
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以养其知之所不知。
那么退一步讲,不是退一步讲,如果我们了解了人这个生命,是怎样一个法则,使怎样有所为的。这就包括两方面,一个身体生理的,一个精神生理的。譬如疲劳了一定要休息睡觉,睡着了一定要清醒,等于自然界一样,白天过了一定是黑夜,春天过了一定是秋天。“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换一句话说,我们人求知识,求学问,是莫名其妙地也不知为什么求,这是一件非常可笑、非常幼稚的事。人类求知识不是真正的为自己,把知识用来搞一些机械什么的。我们人发明了机械,生活很便利,本来想救世,动机很好,结果呢?相反的都变成杀人的工具了。这个知识有什么用呢?也就是说,我们人应该把求来的知识,回过来了解自己生命的本来,“父母未生我以前”在哪里?上帝的外婆是谁?可是人类有了学问,有了知识,没有做到“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
所以我们要把学问知识,用来求生命的那个本来。自己所不知道的,“以其知之所知”,然后回转来,“养其知之所不知。”我们现在这个知识所了解的,是生命第二重投影。在这个能思想有知识学问的上面,有一个根本,那个根本还没有找到,所以我们只晓得用自己生命的第二重投影,第一重的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叫得道,得道需要高度的学问,高度的智慧。如果我们把那个根本求了出来,求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