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记-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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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一段描写的颜回也是抱这种气概,这种心理,看到天下不安定,很想出来作为一番。庄子站在道家的立场,借用孔子的嘴巴就训话了,孔子教育颜回的这一段话,就是教训天下所有的人。
道不欲杂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这个“嘻”,应该这样念:“嘻……”孔子拉长了声音幽默颜回。“若殆往而刑耳。”你去吧,你如果去一定被杀掉,不但教化不了卫灵公,而且你这条命还会送掉。
“夫道不欲杂,”这一句话很重要呀。这个“道”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指人生的大原则。天地间不管做哪一行,做任何一种事都一样,处于人世之间作人的道理,不能乱,要精神专一,有始有终。打坐修行想得自在,想得果位的人,要一门深入,方法不要学多了。方法学多了,你没有那个智慧,不能融会贯通,一样都无成。作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一样。“杂则多,”欲望多了,一个知识分子懂得多了,而不专一,博而不专;“杂则多,多则扰,”困扰了自己,也困扰了人家; “扰则忧,忧而不救。” 思想复杂了,烦恼太多了,痛苦太大了,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够救人家吗?还能够救天下国家吗?
我们一般人,由年青到老年,都是犯了这个毛病。这是我们大家自己的经验,等到老年人的智慧成就了,已经来不及了,不但没有勇气了,连躺下来睡觉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不能做事,青年人是很有勇气,但那个莽撞,不懂事呀,真是毫无办法。如果说有代沟,这个代沟是没有办法的。我常常有个感想,假设能把这两种结合起来,一个人能具备了年青人的勇气,老年人的智慧,那真是天下事不足为也。结果我们做不到,每个人的人生都犯了这个毛病。千万注意啊,孔子教育颜回,“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教。”这也是对大家的一个警告。
存己而后存人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中国传统文化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注意呀,各位青年同学,孔子这里讲的是青年人的修养哲学。先能够自救,自己先站起来,再辅助别人站起来。等于学佛的人先求自度,然后来度人。你自己度自己,救自己都救不了,怎么能够救别人?可是人年青的时候总犯一个毛病,自己还不会爬,就想去辅助别人站起来,觉得自己很高明有很多的主意。我几十年经常跟年青的同学在一起起,很怕自己老了不懂事,因为跟不上年青人就会不懂事落伍了,所以拼命跟着年青人学习。几十年的经验觉得,年青人永远跟不上我们,问题是什么?因为我们把他们的长处已经学到了,他们还没有把我们的经验学走。所以年青人能够“存诸己”而站起来的,非常难。还是有这种人,那是非常特殊的,智慧、能力都非常强的人。中国的传统文化,在庄子笔下写出来就是:“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这个原则,不只道家有,儒家孔孟思想主张“立己而后立人”,这个立,先求自己站起来,然后辅助别人站起来;道家是“存己而后存人”;佛家呢,“先求自度,然后度他”。所以古今中外圣贤的哲学是同一个路线,没有两样的。
“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这个“未定”要特别注意,我经常同许多老年朋友或青年朋友谈了大半天,我告诉他们,你有个大问题,尽管活了几十岁,你自己的人生观没有定下来,没有人生的方向,没有确定自己活着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人,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事。很少有人一辈子确定了方向,都是跟着环境在转,这就犯了庄子所说的“所存于己者未定”的毛病。一个人对于自己人生的方向都没有确定,那是人生最悲哀的事。人生的方向,也即是人生的哲学。譬如说我要做一个睡觉的人,只要有觉睡就好了,其它什么都不管,也总算确定了一个方向。哪怕没有饭吃,睡得饿死了,也算不错嘛,因为求仁得仁嘛。那可以死后给他一个谥号,也称为“灵公”,或者称为“神公”吧。就怕连这样神经性的人生观都没有确定,跟着环境乱转,这是很悲哀的事。
譬如选择一个职业,不管哪个职业,反正为了自求生存,当皇帝也是职业,讨饭也是职业,皇帝和讨饭相去那么远,只是职业的不同,不是事业的不同。中国文化的事业是什么呢?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的:“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即自度度他。“举”就是你所做的工作,“措之天下之民”,使老百姓能够得到你的福利,受到你的恩惠,从而天下社会有一定的安定,这样的成就叫做事业。所以一部《二十五史》里面,虽然有许多帝王将相状元,现在我们脑子里记不住二十个,原因是什么?他们没有事业在人世间。当皇帝几十年马马虎虎就过去了,也就是个职业而已。尤其古代那些太子当皇帝,我对历史上这类皇帝有个专门的名称,我叫他们“职业皇帝”。他们天生就是要当皇帝的,那没有办法,谁叫他们“七字”不好“八字”好呢。在清朝有个笑话,一个人去做县长,却字都不认识,有一次写七这个字,七字应该向右边弯,他向左边弯,站在旁边的卫兵说:“大老爷呀,七字写错了,七字向这边弯,你怎么向那边弯?”大老爷听这当兵的说他写错了,这下受不了啦,把笔一丢:“格老子,七字不好,八字好啊,你还是当兵,我还是做官。我写错了字,没有关系。”那些职业皇帝就是“八字”好,可他们在历史上没有贡献。
为什么一个人对历史没有贡献呢?即“所存于己者未定”,他的人生观没有确定。一个人的人生观确定以后,富贵贫穷都没有关系,有地位无地位,有饭吃无饭吃,有钱无钱都一样,人生自然有自我存在的价值。所以孔子告诉颜回:“所存于己者未定,”你对于自己的人生观都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学问道德修养都还不够,自己都还没有站起来,“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你哪里有空直接去暴露别人的错误啊!
德荡乎名 知出乎争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
孔子对颜回说:“且若亦知夫”,这几个字看起来毫不相关,好象古文乱七八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并且你也知不知道?“且”,并且;“若”,就是你;“亦”,也;这个“夫”就是起问号的作用了。“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并且你也知不知道,道德的过份,过份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于说一个杯子装水,把水装得太满了就溢出来了。所以道德有个范围,超过了这个范围,就叫“荡”得过份了。你认为自己有学问,有智慧,你聪明过头了,聪明过头就是笨,真聪明不会太过头。凭你一点点聪明就去教训人家,那你太笨了。
在上古,道德两个字是分开的,不是合用的,比如《道德经》,上篇讲道,下篇讲德,道是体,德是用。魏晋南北朝以后,到唐宋之间,才把两个字连起来,变成一个名词叫“道德”。古人所讲的德和现代人道德两个字连用,其内涵是有差别的。后世人,尤其现代人,一提道德,就和窝囊差不多。所以讲道德的人,你打我左脸,我右脸还要送过去,好象这下才合于道德。这个道德用得不好,就变成了窝囊,用得好就是最高的道德,这很难讲。古人所讲的道与德的用法,不是后世这种观念,那是非常有分寸有范围的。这个德字和得到的得字一样,为什么呢?所以说读中国古书很困难了,假如按中国古书的说法:“德者,得也。”看了半天,不要注解还好些,越注解越糊涂,怎么“德者”就是“得也”呢?这就要思考了,德就是表示好的行为的成果和作用。譬如说,有人口口声声讲仁义道德,那就得拿点仁义道德的成果出来,不然就是空话,空话没有用。用一句古诗来讲:“事到有功方是德”,一件事情做到最高处,劳苦功高有成果了就是德,所以称为功德。所以,你说我要做好人,做好人不要讲,你做出来,“事到有功方是德”,这就是道德。那么我们现在对德字就有这么一个了解了。
“德之所荡”,“荡”就是超过了,讲道德没有错,不过不要超越道德的范围。我常讲一个故事,有一位同学,夜里开计程车,看到路上有人打架出了事情,因为他又吃素又学佛,讲道德的,看到那个被打的人躺在路上好可怜,想到这个社会好乱啊,想着想着就开过去了,忽然转念一想,这不是学佛的心肠,马上就把车倒退回去,把那个被打的人弄上车,送警察局送医院。当时他这一段事情是记在日记上的,(因为我规定同学们写日记,记录自己每天做了些什么事。)我看到这一段,就拿起红笔写上:你不懂道德的做法,有毛病了。他下一段日记里果然出毛病了,被打的人的家属找到这位同学,说人是你打伤的……后来麻烦透了。所以这位同学说好事难做啊!我说这是你不懂嘛,好事不是这样做的,好事有好事的做法,尤其是今天的社会,做好事是应该,但要有智慧地去处理。“德之所荡”就是这个意思。道德也有它的标准,也有它的做法,你超过了这个范围,道德就变成了不道德,或者是非道德。不道德太严重了,非道德认不清楚究竟是道德还是不道德。不字就太肯定了,非字还有商量余地。这是个逻辑问题。
所以孔子说,并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智慧太过份,太聪明,聪明过了头就是笨了。等于刚才举的例子,那位开计程车的同学,经常做好事,结果找来麻烦,给我骂了以后,做好事小心一点了。他本来做好事很热心,结果弄得烦恼生气,气得一塌糊涂。“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
“德荡乎名,”反过来说,一个人的道德修养,为什么不能守本份呢?受一个心理的影响,争求虚荣的知名度。为了一个名,可以不择手段去做,超过了道德的范围,这就是“德荡乎名”。读书人想立大功成大业,心理上因为有求名的心,所以超越了道德的范围,把人生行为的标准都破坏了。这种故事在历史上是太多太多了。中国人有句话:“读史书而流泪,替古人担忧。”我们有时候读史书真的读得流眼泪,替古人着争呀,古人当时不这样做就好了,可他偏要这样做。其原因呢?“德荡乎名”,因为名心的趋使。
“知出乎争,”“争”就是好胜。智慧越高,知识越高的人呀,意见越有害。我们真懂了历史,懂了人生,读了《庄子》这一段就看得很清楚,不要看读书人教育受得多,学问越高,意见越多,有时候越难办。越是知识分子,越要争名争意见,固执得很厉害。所以古人说,普通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常常为欲望而吵架,欲望满足了,就不吵了,知识分子不是为欲望,欲望满足了也要吵,意见之争!为了意见的不同,而彼此间不得了。用现代的说法就是:知识意见的战争比什么都可怕。历史上历代的“党祸”,看了令人伤心呀,统统犯了“德荡乎名,知出乎争”这几个字的毛病。这里面就牵涉到名心的问题,名心并不一定是在报上有个知名度,这个名包括了战国时期的名理之学,也就是逻辑意见和观念的差别。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人为了求名,不择手段去做,为名所困。人类自己的知识技巧,成了斗争的工具。所以为了榜上有名,不是为了真正的学问去读书,这就是争斗心理的开始。我们看到,历史上真有学问的人,不是为了考功名出来的,他为了自己读书,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成就了,名留千古。从唐朝以后考试制度流行了,明朝清朝的七八百年间,一般人读书人只晓得八股文章,已经不晓得真正的学问,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有个真实的事情,有个考取功名的举人,突然有一天问朋友:“孔子当年是哪一科的举人?”还有一个人,已经考取了举人,跑到同年家去,(过去同一年考取功名的叫同年,不叫同学)同年的书桌上摆了一部《史记》,他就问:“这个《史记》,我没看过呀,是司马迁著的吗?司马迁是哪一科的进士呀?”所以这种学问知识呀:“知出乎争”。
所以庄子借孔子的嘴说:“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这是人生的名言。我们看看人类的历史,尤其是中国的历史,数千年来每个朝代,在皇帝面前党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