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记-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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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之姑听之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长梧子接着说:“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亦以妄听之。”你既然乱七八糟地问我,对不起,我乱七八糟地答复你,所以中国文化后来有一句成语“姑妄言之姑听之”,就是出自这里。你们年青人要知道,以前我们读书,写一篇文章,根据出在哪里?典故出在哪里?都要知道。如果不知道,老师就要把手心打肿。《聊斋》里头,王渔洋在书的开头题了一首诗:“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想来厌闻人间语,却话秋坟鬼唱时。”这是骂人的,骂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人,都是鬼。蒲松龄写了《聊斋》给王渔洋看,王渔洋准备出十万元买下稿子,蒲松龄不干,王渔洋知道这一定是个流传剧作,所以就写了这首诗。后来王渔洋依照《聊斋》再写一部,但始终不如蒲松龄之作,而这一首名诗却流传下来了。
这一段讲成道的圣人境界:
“奚旁日月,”“旁”,是临近,可以把太阳月亮拿在手上玩;“挟宇宙,”整个宇宙他可以像拿手巾擦汗一样,扎在身边。真正得道的人能够到达这个境界。
“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以文字讲,这三句话很讨厌。我们知道庄子上面提出有个名称叫做“滑疑”,讲“滑疑之耀”,这里不用“滑疑”了,用“滑涽”,第一个字相同,第二个字不同。所谓“滑”,拿现在的观念就是不定,没有个固定的形态和样子,就是禅宗经常用的一句话,如珠子走盘。我们上面对“滑疑”做的注解是非空非有,引用《楞严经》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来说明它。“滑涽”同“滑疑”意思是不是一样呢?一样,只是“滑”程度深一些。“涽”字就是幽冥那个冥,“滑涽”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录,没有呆板,比“滑疑”深一层,等于勉强一个比方,借用佛家的名称“寂灭的境界”。庄子说“为其吻合,”道修到那个境界,“心物一元”,心与物两个渗合,“吻合”为一;“置其滑涽,”已经证到寂灭的境界;“以隶相尊,”我们简单解释是完全平等,拿佛学的《金刚经》来注解是性相平等。到达这个境界,只有借用佛学来解释了,如果只用中国文化的文字来解释,起码要写几千字或万把字才能讲清楚,借用佛学来解释就简单明了。“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就是讲跟天地的精神相合,人和宇宙合一了。到达这个境界,使我们想到一个故事。
佛经上说释迦牟尼佛刚出世时,就站起来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了两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听了这两句话,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统治性的英雄气概,表面上看,好像是宗教教主自我推崇的话,如果真透过文字的意义,以佛学的意义来讲,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我”字,佛学本来标榜“无我”的,肉体是假借的房子,不是真我的生命,真我的生命暂时在肉体上。比方电能,通过电灯管而发亮,若通过录音机就发声,所以声光是电能发出来作用的现象,可以说,声光它本身不是电,也可以说它就是电,因为它发出作用的现象,电的能量通过声光,用过了就归还本位,就消散了。所以说人是无我,现在人本身是电灯管,好的时候,它发光,若坏了,就不发光,而电能并没有生灭,没有死亡,回到自己生命本来那个地方,你叫它主宰,神都可以,宇宙万物都是这个东西所变化的。这也就是西方哲学所讲的“本体”,此“本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大家所共有的体,是大公无私的真我,不是现在私心占有的小我。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什么“我”?就是大家自己这个“我”,“我”是什么?“我”就是心,心就是佛,不是宗教性的迷信,不是统治性的。庄子借长梧子答复瞿鹊子所讲的“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与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同样的意义。
中国文化自古相传,得道的人,把生命的真谛拿到手了,做到圣人的境界有没有?有的,不过瞿鹊子不可能相信,因此长梧子引用一段理由:“众人役役,圣人愚芚,”这个时候是得道的境界,并不是说离开人世间,另外有一个道,他是入世的。“众人”就是一般人,“役役”,第一个“役”是动词,第二个“役”是名词,就是奴役。为什么叫“众人役役”?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被自己的欲望和身体所奴役,一辈子劳劳碌碌。像天气冷了快穿衣服,热了快脱衣服;饿了要吃,饱了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为身体做了奴隶。这就是“众人”,佛家叫做凡夫。而“圣人”境界不同,表面上看起来很笨,“愚”而“芚”,“芚”不是利钝的钝,“芚”是有生机的,外表笨,自己内在的生命生机充满。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在“天府”中间,外面看起来“愚”。
到达这个时候:“参万岁而一成纯,”他超越了时间的观念,一万年他看起来就只是一刹那,他活一万年不过活一刹那。“参”是参和的参,如果写成“万岁而一成”,就统一了时间观念,活得很长,“参”者,参通、贯通、中合、融汇。“而一成纯”,到了万跟一一样,空间的大小,时间的长短,他看都是合一的,“吻合”,就是一个,没有差别,也许活一秒钟等于一万年,活一万年不过一秒钟。因为时间观念完全是人的心理制造的,譬如人高兴,一天觉得很短就过去了,人遭遇痛苦的环境,半个钟头像过了一年。“成纯”,完全是一个纯清绝顶的“吻合”的境界。“参万岁而一成纯”,参通了时空观念这个道理,引用佛学禅宗经常用两句话“一念万年,万年一念”,“念”就是思想观念,我们想古人到现在,一万年,五千年的历史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上下古今可以贯彻通,万万年都是唯心所造。
“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时候,“心物一元”,身心一体,心物合一了。“万物尽然”,与物相同,人与物统一,同一个本体,不分彼此;“而以是相蕴”。“蕴”,含藏。道在哪里?在心物中,在心身上。“而以是相蕴”,怎么解释呢?借用佛学的解释是无分别,一点分别都没有。修道成功,“心物一元”,人不会被物质奴役,物质世界一切万有,包括在此范畴之内,蕴藏其中。所以得道的人不是做物质的奴隶,万物乃至听他的指挥。因而可以达到“旁日月,挟宇宙”的境界了。
后世道家修神仙之道,修长生不老的方法,都是这个思想下来的。
生者寄也 死者归也
跟着,庄子补充一个理由: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后世很多大文豪如苏东坡,都学这一套。让我们看,有许多废话,可以简化一点,但简化为白话文,用白话文写就很麻烦,比这还要多。古文是唱念出来的,白话文的文字是从嘴里讲出来的话。古人晓得语言文字三十年一变,以后时代变了,用白话记录下来的文字,几千年以后看起来不通了,因为那时的语言与现在的文字脱离了关系。中国字典从《康熙字典》到现在,增加到十几万字,但真正常用字不过几百个。认得两千五百至三千字,写文章足够用了。我经常告诉来学中国文化的外国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读“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四本书,努力一点,三个月的时间,对中国文化基本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经》,把一部中国文化的简要的介绍完了。历史、政治、文学、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内。尤其是《千字文》,一千个字,认识了这一千个字以后,对中国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国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学者,认识了三千个中国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来默写三千个中国字来,我还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慢慢地去想。一般脑子里记下来一千多个字的,已经了不起了。有些还要翻翻字典,经常用的不过几百个字。所以《千字文》这本书,只一千个字,把中国文化的哲学、政治、经济等等,都说进去了,而且没有一个字重复的。这本书是梁武帝的时候,一个大臣叫周兴嗣,据说犯了错误,梁武帝要处罚他,要他一夜之间写一千个不同的字,而且要构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来就问罪,作得出来就放了他。结果他以一日一夜的时间写成了《千字文》,头发都白了。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个字一句的韵文,从宇宙天文,一直说下来,说到作人做事,所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不要以为《千字文》简单,现代人,能够马上把《千字文》讲得很好的,恐怕不多。有一本书《增广昔时贤文》,是一种民间的格言。过去读旧书的时候,等于一种课外读本,个个都会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内。当然里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话,如“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作风。但有很好的东西,都收进去了。
讲中国文化,除四书五经以处,不要轻视了这几本小书,更不要轻视那些传奇小说。真说中国文化的流传与影响,这几本小书和一些小说发生的力量最大。四书五经,除了为考功名而外,平常研究起来又麻烦,就很少人去研究。而这几本书,浅近明白,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都表达出来了。
我们中国的历史,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经过好几次的外族入侵,为什么中华民族始终站得住,外来的民族结果都被我们的文化所同化,就因为文化力量的伟大。有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来问我,全世界的国家亡了就亡了,永远站不起来了,唯有中国经过好几次的大亡国,但永远打不垮,永远站得起来,理由在什么地方?我答复他说,关键在一个很简单的名词“统一”,文化的统一,思想、文字的统一。现代的欧洲,和我们春秋战国的时候一样,交通不统一,经济不统一,言语不统一。我们中国言语,到现在也还没有统一过,广东话、福建话,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汉文化统一以后,不但是整个中国,即使整个亚洲,包括日本、东南亚各国,都是中国文字。所以统一文化非常重要。尤其文字与语言脱开以后,没有时间距离,懂了这种文字,几千年后的人看几千年前的书是一贯的,不过只要花半年、一年时间熟悉文字就会了。过去《水浒传》、《红楼梦》这些白话文,你们青年现在看已变成古文了。关于庄子文学方面的这种写作方法,不多去研究了。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实际上只有两个观念,“予恶乎知”,我怎么样晓得,“说生之非惑邪?”“说”等于悦,一般人贪恋世界不一定是聪明的事。中国文化术语里有一句话“好死不如恶生”,人再好的死掉都不愿意,宁可最坏的活着认为最舒服。人因为贪恋世界,许多人害怕没有钱,害怕没有饭吃,害怕生病,害怕年老,害怕很多很多的问题,最害怕的,就是害怕死,所以人生真到了最后,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禅宗标榜第一个问题是先“了生死”,父母未生我以前,这个生命究竟在哪里?在没有生我以前究竟有没有?假设我们现在就死,死了以后到哪里去?有没有天堂?有没有极乐世界?生死问题,这是个大问题。现在庄子提出生死问题,他说我哪里知道,“说生之非惑邪?”我们高兴自己活着,这不一定是聪明的道理,活着难道就是对的吗?看起来好像庄子在鼓励我们去死一样。
“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我哪里知道,一般人怕死。“弱丧”,没有胆子,没有勇气。“而不知归者邪?”而不懂活着是住旅馆,死了是回去的道理。这是中国文化的讲法。上古祖宗大禹讲过两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着是住旅馆,死是回家休息,等于说我们现在醒着坐在这里研究《庄子》,也是住旅馆,晚上回到床上,眼睛一闭真睡着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同白天夜里一样。一篇有名的文章《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有“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几句,整个宇宙是万物的旅馆,光阴——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过客,过了就算了,今年不是去年,去年过去了永远不回头;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永远不回来,如江水东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