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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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心里一凉,急道:“你说什么?着火的是刺史府邸?”高不拔点头道:“那个方向着起这么大的火,除了刺史府,没别的地方。”
乱法在一边,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撒腿便往那个方向跑。戚少商几步赶上了他,单手揪住他的衣领,叫道:“你去干什么!”
乱法哭叫道:“放开我!我要去找公子,公子要是还在刺史府怎么办?”戚少商怒道:“你乱说什么!你家公子是何等厉害人物,就是真在千军万马之中他也一样能安然无恙!”乱法拼命挣扎起来,叫道:“你安的什么心,难道我不知道!你恨不得公子死,公子要是被烧死,被乱兵杀死,天底下没有人会比你更高兴!”
戚少商只觉的胸膛里的火烧得一颗心都要焦掉,他狠狠地将乱法一推,推的对方站不住,后退几步一交坐倒。戚少商沉着脸道:“再让我听见你说一句咒他的话,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乱法哪里吃得住他这一推,眼前一阵阵冒着金星,可是天性就是倔强。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扑上前就要厮打。戚少商向后退,高不拔怒道:“别闹了!乱兵来了!”
他们已经看到了照亮半个天际的火把。几百个乱兵,没有人带队,也没有人指挥,就那么乱冲乱撞地向这边来了。
戚少商沉声道:“是男人的,跟我冲上去杀!”呛啷啷青龙剑出鞘,当先向黑压压的乱兵冲去。
高不拔叫道:“不想死的,跟我冲,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有赚!”他身后的仆从、伙计、商人和坊中的居民,约有七八十人,齐齐发一声喊,举起手中的武器,也许是长剑,也许是大刀,也许不过是柴刀斧头,可是人人奋勇,人人当先。他们都早已受够了城中军人的欺凌,更不愿眼睁睁的引颈就戮。
在伟大的唐帝国苟延残喘的那最后几年,南方有起义,北方有乱兵;普通的百姓求一日平安而不可得。朝廷官员要剥削,更不堪其苦的是藩镇军政府的压榨;日子过不下去,便去做强盗,揭竿造反,然后再去劫掠其他地方的百姓;而四处豪杰并起的结果,却又是藩镇势力的更渐壮大。
整个国家就处在这样永无休止的恶性循环之中。晋阳的这一次兵乱,史册上清清楚楚地记下了一笔:“坊市民自共击之,乃溃。”
但是史书上没有记录下当时那个叫戚少商的男人冲向乱兵的那一瞬间,他的英勇和绝望。刺史府方向的火光似乎比眼前火把的光更刺目,身后乱法砍杀的同时大声呼斥,那声音里带着哭腔,似乎也比乱兵的嗥叫更刺耳。粘稠的血溅在身上,眼已红,他已看不见周围是人是鬼,看见的只是一具具举着凶器的身体。哪里最多,便冲到哪里去。杀,杀,杀到天地同泣,神鬼齐哭。
他真的听到神号鬼哭的声音。银光自眼前掠过。那是神哭小斧。
戚少商只觉的眼前一阵一阵的白,手中剑却不停,似乎砍杀,已经成了本能,已经成了习惯。身后一个声音在喧嚣呼号中显得那么清亮:“大当家!”
手中青龙剑迅速舞出一个巨大的圆。他在乱兵中这般威风凛凛的大砍大杀,已经吓破了无数人的胆,现在他们不敢靠近他,他可以有一点时间回头看看。他看见了,顾惜朝还是严严实实的裹着斗篷,但是额头挂下来卷卷的碎发已经汗湿了。他们中间隔着数不清人头攒动的乱兵。
顾惜朝很快加入战团。自从三年前一斧杀死八个劫道的山贼,他其实已经很少出小斧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他面对的是已经烧杀成瘾的乱兵。乱法这时候已经看到了他,没有办法形容这个孩子有多高兴,他大叫道:“公子!”顾不上正在和几名乱兵对砍,事实上他忘了一切,只知道撤刀往回便跑。
顾惜朝的声音恐慌得变了调子:“小心——”
他眼睁睁看着乱法欣喜若狂的脸忽然出现了难以置信和惊奇。隔着无数的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么黑的夜,那么刺目的火,他的笑容诡异的挂在脸颊上,胖胖的腮帮像很小很小的孩子。他慢慢地软倒,跪下,向前伸出的手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那张孩子气的脸消失在黑夜里。
顾惜朝只觉得身边一瞬间仿佛极安静,只有一个孩子般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着。
——公子,你别一个人去,乱法跟你去
18
晋阳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顾惜朝回头,他看见城楼上一个宽袍大袖的身影迎风而立。那是陇右第一佳公子李淡之
脑袋里面空空的,但师父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这一次算你赢了。下一次咱们走着瞧。”
他已经不很在乎。他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在乎。
一辆小小的马车载着乱法的尸体。他倒下的时候,身前身后的乱兵将他的身体砍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可是他是脸朝下的,所以现在的他换上新的衣服,躺在那平板车上,年轻的脸孔很安详。
顾惜朝呆呆的看着,戚少商将马缰绳递在他手里,他就那么拿着。
戚少商说:“回去吧,回去,可以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顾惜朝轻轻地点一点头。
从晋阳到沙陀兵营,这一路,什么都没有。天很高,云很淡,大平原坦坦荡荡。九月,应是秋收时节了,然而往昔的沃野千里,已成了如今的衰颓荒原。
快要到骑兵营地的时候,李克用带了人,出来迎接。顾惜朝强撑着,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板。李克用劈头问道:“晋阳现在怎样?”
顾惜朝淡淡的道:“晋阳百姓现在已经联合,推举李淡之为首脑,等待朝廷的消息。这时候去晋阳城不会落到任何好处。”
李克用又急又气,怒道:“那么昨晚为什么不许我发兵进城?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这么白白错过?”
顾惜朝冷冷的道:“反正已是错过了。无法可想。”李克用气得两个太阳|穴突突乱跳,叫道:“这是什么意思?晋阳繁华富庶,弟兄们早就盼着进城去大发一笔了……”他剩下的话噎在嗓子眼里,因为顾惜朝突然抬头望着他,那眼中的气苦,愤怒和悲伤,他从没有见到过。
他小心的问:“惜朝,怎么了?”
顾惜朝哽声道:“乱法死了,你看到没有?”
李克用伸长了脖子向后面乱法躺着的平板车看两眼。他放了心,微笑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个。没关系,我叫人送他的尸身回云州隆重厚葬。你要是觉得身边少个人不方便,我再给你派一个更机灵的……”话音还没落下,顾惜朝死死的盯着自己,他终于再说不出什么了。
戚少商纵马走到两人旁边,轻轻拍一拍顾惜朝的肩膀。顾惜朝终于把目光收回来了。他也不再说一句话,甩手一鞭,纵马向辕门奔去。
乱虎、乱水、乱步三个人,自从那天乱法跟着顾惜朝走了,两天来日子过得没着没落的。三个人围着火堆烤羊肉时,都在谈论着乱法这一去,不知道要碰上多么令人兴奋的事,见到多么大的场面。早知道留在公子身边,有机会去昭义军作乱的晋阳,自己三个为什么还要贪玩去几里外的小河那里去抓什么鱼!外面有马蹄声传来时三个人正打打闹闹抢着吃酥酪,乱水乱步拔脚就出去,乱虎年纪最小,跑出去之前不忘先往嘴里再添一勺酥酪。
他含着一嘴食物,口齿不清的嚷嚷:“公子回来了吗?”乱水乱步就在前面直挺挺的呆站着,他笑着给两人一人一拳:“你们发什么呆!”
然后他自己也呆住了。
顾惜朝在他们前面,下马,他看看他们,再看一看躺在平板车上的另一个,嘴唇动一动,想说什么,说不出。他能说什么?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们的兄弟?对不起,我没能履行我的承诺?
他只是抿紧了嘴唇,他们看着他,又看着躺着的那个,乱虎的眼睛里面有些潮湿的东西,他看看乱步乱水,他们都不说话,脸色是硬硬的。于是他也只好使劲咬着嘴唇强忍。
戚少商提缰走过来,下马,他本想说些什么话,好打破这个僵局,乱虎却突然指着他叫出了声:“是你!是你害死乱法的,是你!”
戚少商一怔,乱水和乱步原本木然的眼光在望向自己的时候终于带上了极深重的愤恨。乱步叫道:“对,一定是他杀的!”
“是我!”顾惜朝忽然说道。他声音出奇的平静,“一定说有人害死他,那就只能是我。”
他说完,再不理三乱,转身向自己的帐房走去。
戚少商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跟上。
顾惜朝一进自己的帐房,便吩咐伺候他的老军去打水,准备洗沐。戚少商掀帘子走进来,问道:“乱法明明死于乱军,为什么把这个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
顾惜朝不回答。他整理自己的斗篷,挂在架上,斗篷下面穿的还是戚少商的长衫。他打开镜箱,在前面坐下,一边准备解头发,一边冷冷的道:“我要洗澡,你出去。”
戚少商心头火起,转身便要走,但他还未出去,帐帘子便被人气势汹汹的摔开了。
来的是乱水、乱步和乱虎,他们孩子气的脸铁青铁青,乱水一进来便指着顾惜朝,嗓音变了调,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伤心,他怒叫道:“你为什么要害死乱法?他哪里对不起你?”
顾惜朝冷着脸,看着镜中的自己。
乱步咬牙道:“公子,我们知道,当年的事情你心里一直都有疙瘩,可我们是真心感激你教养我们这么多年。你这么大本事,我们四个一辈子也不可能是你对手,我们早就不想报仇了,我们愿意伺候你一辈子!”乱水叫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他容的下我们么?当年戚少商对他那么好他也要害,何况我们几个这几条命,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乱虎从进来起,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他拼命的忍着。
顾惜朝只是默默望着镜中的自己。黄|色的铜镜,里面的人有一张极清极冷极淡的脸。
戚少商说道:“你们误会了,乱法不是顾惜朝害死的……”乱水毫不客气打断他:“戚大侠,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么?一条人命而已,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只蚂蚁!当年我们村子里,几十条人命,都是老幼妇孺,他还不是眼也不眨便杀的干干净净!”
戚少商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乱步沉着脸道:“乱水,你说太多了!”乱水叫道:“什么叫说太多?他做的我便说不得么?是,他很大方,留我们几个活命,还教我们武功,说是可以等我们报仇……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他害怕了,他怕我们找他报仇!今天他杀了乱法,明天后天就该轮到我们……”
乱步大喝道:“够了!”反手一掌,将他推得踉跄后退。他对顾惜朝说道:“公子,乱水说的是浑话,我也不愿意相信。但是……乱法的死,我霍乱步记下了!您自己说等我们报仇,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连乱法的血债,一齐清算。三乱无颜再托庇在您帐下,您保重,我们走了!”说着,拱手,一手拉着乱虎,一手拉起乱水,三人扬长而去。
戚少商沉着脸,问道:“他们说当年的事,究竟怎么一回事?”
顾惜朝冷冷的,不回答,不说话。他抬手去拆自己的发髻。长长的,微卷的黑发软绵绵的零落在肩头,他握着沉香木发簪的手在微微发抖。
戚少商道:“我在问你话!他们当年村中数十口老幼妇孺,真是你杀的?”
顾惜朝冷冷的道:“是。”
戚少商只觉得满胸满腹的火,噌噌地窜上来,他大步上前伸手便去抓顾惜朝的手腕,狠狠地将他拖起身,叫道:“你再说一遍!”
顾惜朝叫道:“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几十条人命吗,有什么了不起?我十二岁就杀过人,这辈子我早就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遇见什么事面对什么人,他向来都能怡然自如,游刃有余,戚少商从来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反常,这样大叫大嚷。他的脸色惨白,眼圈却发红,眼白上有细细的血丝。
戚少商怔了怔,想到前一天整晚他的辛苦奔波,心里本已软了,只是仍然不甘心,气恼地道:“我不明白,杀人放火的事为什么你就能说得这么顺理成章,你杀过很多人,难道是好事?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良知,一点愧疚?”
顾惜朝叫道:“什么良知?喂狗用的?谁得罪我,我就杀谁,谁不顺眼,我也要杀谁!我就是喜欢杀人,杀人越多我越高兴,你难道没见识过我杀人的本事?雷卷,沈边儿,你那些寨主兄弟,我想杀就杀……”他的脸不由自主地歪向一边,似乎那声脆响离开自己很远很远,柔软的头发挡住了眼睛,黑黑的一片,直到很久,很久,久得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他才大约仿佛感觉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痛。
原来戚少商打了自己呢!
戚少商吃惊的看着自己的手。
他是很想打他,每一次见他都想狠狠揍他一顿。可是他怎么可以真的打他?
顾惜朝从头发的缝隙里面看着他。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原来生气的时候也会有酒窝……再这样面对着他,他会受不了。
他一步一步地,离开自己的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