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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梦也何曾至谢桥-第5部分

小说: 梦也何曾至谢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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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一遍又一遍鼓,还说其中的一个长得像厨子老王。
  我没心思看鬼打鼓,我为肚子里的三个包子两碗粥一盘白肉而折腾,愁眉苦脸地弯在炕桌边上,没完没了地哼哼。刘妈说,这孩子今儿是吃撑着了,让老王给她彻碗起子水喝吧。母亲说行,又说以后我吃饭不能跟着大人们在一起混,得给我单拨出来,否则没数,我像这样的撑着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刘妈说的“起子”,其实就是苏打,发面用的。她让我肚子里的包子们像面一样地起泡发酵,这招儿真是绝得不能再绝了,也就是刘妈想得出来。
  喝了那又苦又涩的起子水,我回去睡了。

  我依旧跟着父亲去桥儿胡同,照旧吃那炸酱面,照旧吃那廉价的糖豆大酸枣。
  不同的是,六儿不打袼褙了,他拿起了针线。这么一来,院里树底下再没了他的踪影,他老在东屋的案子前为一堆堆布而忙碌,当然那些布较他打袼褙的布有了很大进步。谢娘跟他一块儿干,谢娘是他的师傅,也是他的帮手。
  他还是不理我,脸上对我的厌恶依然如故。
  我对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常想,要是别人大概会对父亲的援助而感激涕零了,但六儿并不因这而增加对父亲的了解,消除他们之间固有的隔膜。这真是一个执拗的、奇怪的人。
  这天,下着大雪,我和父亲又来到了桥儿胡同。
  谢娘对我说六儿给我缝了一个好看的小布人儿,让我快过去看看。我说,那娃娃穿的什么衣裳呀?谢娘说穿的是水缎绿旗袍。我说如此甚好,我就喜欢水缎绿旗袍。谢娘说,那你还不去看,让大儿再给它做个粉红的短祆,琵琶襟儿的……没等谢娘说完,我已飞了出去。
六儿果然在他的房里,没有缝小布人儿,他在缝一条裤子,又粗又短的裤子。
  见我进来,他说,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看看。六儿说,我的屋不让你看。我说,你这儿又不是皇上的金銮殿,还不许人看了?六儿说,可我这儿也不是谁想进就进的大车店。我说我是来要我的小布人儿的,并没有想在他的屋里多呆。六儿说没有布人儿,让我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我说,你这儿就凉快,我就在你这儿歇着,你把那个穿水绿旗袍的小布人儿给我!六儿说他不知道什么水绿旗袍。我说,你妈说有!六儿说,我妈说有你找我妈去,别在我这儿搅和。我认为六儿是故意跟我找别扭,看来不发脾气是不行了,就在我四处踅摸可以踢砸的东西时,谢娘在北屋大声说,六儿,你给她缝一个!
  六儿看了看我,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顺手摸起一块从裤子上铰下来的布头,哧哧哧就缝起来了。缝着缝着,他又从线笸箩里找出两个小红扣钉上。终于,在他手里,那个灰不溜秋的东西有了形状,原来是只长尾巴的红眼耗子。我是属耗子的,六儿这样不是骂我吗,我不干了,我说,小布人呢?绿旗袍呢?你弄了只耗子搪塞我算怎么档子事?六儿说,给你只耗子就算不错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说我要穿水绿旗袍的小人儿。
  六儿说,耗子就不穿旗袍,连裤子也不穿。
  我说,六儿你就缺德吧,你的那两个犄角压根儿就长不出来,你甭做当龙的梦了。你成不了龙,你永远是一条泥鳅,臭水坑里的烂泥鳅!
  六儿说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当龙,他连长虫也不想当。
  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根本就不是我阿玛的儿子。
  六儿说,你以为我是你爸爸的儿子吗,我要是你爸爸的儿子那才怪了!末了又补充一句:给谁当儿子也不会给你们金家当儿子。我寒碜!
  我揪了那耗子的尾巴到北屋告状去了。
  北屋里,谢娘在哭,一抽一抽显得很伤心。我父亲揣着手,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看这情景,我明白自己再不宜浑闹,就乖乖地靠了炕沿站了。
  外面,雪越下越大,又起了风,天气变得很冷,而屋里似乎比外面还冷。父亲只是低头叹息,谢娘只是低头垂泪,风雪交加中他们是死一样的沉寂。
  末了,父亲说,她背着我怎么能这么干……
  谢娘说,太太来了也没说什么过头的话,就让我替四爷多想想。
  父亲说,那个姓张的就那么可靠……
  谢娘说,是个实诚人儿,也喜欢六儿……
  父亲说,他一个凿磨的石匠有什么出息。
  谢娘说,总算是个手艺人。
  父亲低着头又在屋里转,一言不发。半天,谢娘说,六儿大了,他懂事了,那孩子心思重。父亲说,这孩子可惜了……
  那天我们没有在谢家吃饭,谢娘把我们送到门口,神色凄惨,那欲说还休的神情使我不敢抬头看她。父亲也不说话,只是吭吭地咳嗽,我听得出来,他不是真的咳,他是用咳来掩饰自己。车来了,谢娘冲着东屋喊六儿,说是四爹要走了。东屋的门关着,父亲站了一会儿,见那房门终没有动静,就转身上车了。谢娘还要过去叫,父亲说,算了吧,说完就闭了眼睛,显得很疲倦,很困。谢娘掀起车帘,将那个灰布耗子塞进来,嘱咐父亲要给我掖严实了,别让风吹着了。父亲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我看见,清清的鼻涕从父亲的鼻子里流出来,父亲的嘴角在微微地颤抖。我转脸再看谢娘,穿件单薄的小扶,一身的雪花,一脸的苍白,扶着车帮咦咦地站着,在呼呼的北风里几乎有些不稳。一种泱别的感觉在我心里腾起,我对这个南城的妇人突然产生了一种难舍的依恋,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到桥儿胡同来看谢娘了,那些温馨的炸酱面将远离我而去,那些五彩的袼褙将远离我而去,那可恶的六儿也将远离我而去。满天风雪,令人哽咽,我凄凄地叫了一声“娘”,自己也不知为何单单省了“谢”字。可惜,我那一声轻轻的“娘”刚一出口,就被狂风撕碎,除了父亲,大概谁也没听着。谢娘慌地将帘子掩了,我感觉到抱着我的父亲陡地一抖。
  车走了,谢娘一直站在风雪里,看着我们,看着我们……
  那天,六儿自始至终也没有露面。
  父亲一动不动地缩在他的大衣里。他不动,我也不敢动,我怕惊扰了他,我明白,他现在的心情比我还难过。望着忧郁、清瘦的父亲,我感到他很可怜,很孤单。
  于是,我把他的一双手搭在我的小手里,将我的温暖传递给他。
  车过了崇文门,父亲睁开眼睛对前面的车夫说,上前门。
  我说,咱们不回家么?父亲说,先上前门。
  父亲到了全聚德,跟掌柜的说让正月十三派个上好的厨子到我们家来做烤鸭,又到正明斋饽饽铺买了两斤奶酥点心,这才坐上车往家赶。
  这两样东西都是我母亲爱吃的。
  大雪扑面而来,世界一片迷茫,我真是看不懂我的父亲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平常常地过去。
  不能到桥儿胡同去,虽然给我增添了一些寂寞,但并不影响我的快乐生活。至于六儿给我缝的那只红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丢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厨房看见老王在用那只耗子逗弄一只要来的小土猫,他在训练猫捉耗子的功能。猫被那只红眼耗子吓得钻进米面口袋的夹缝中,可怜巴巴地喵喵,不敢与耗子对阵。老王说,这难怪了,猫怕耗子,还是只假耗子。我说,六儿太恶,缝的耗子也恶。老王说,那是因为你恶。我说,我怎会恶,我是一只还没长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说,你是一只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认为对老王的话大可不必认真,他一个做饭的,能有什么真知灼见呢。
  转过年冬天,又到了正月,又是一个大雪天。早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天之上飘洒而来,我在院子里仰着脑袋看天,冰凉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转瞬又化为水。
  我突然诗性大发,高声喊道:
  燕山雪花大如席,飞到金家大院里。
  天白地白树也白,晌午咱们吃烧鸡。
  我把这首即兴创作的诗喊了一遍又一遍,图的是让父亲听见,以博夸奖。我知道,父亲就在北屋里,正和母亲商量今天上吉祥剧院听戏的事,听说吉祥下午有《望江亭》。《望江亭》是我爱看的戏,里边的小寡妇谭记儿很漂亮,一会儿换一套衣服,一会儿换一套衣服,让人眼花缭乱。如果父亲听了我的诗句,十分欣赏,一准会说,瞧,那诗作得多么好,带了那丫儿去吧。那样我不就捡了个便宜。
我的吟唱没有引出父亲倒招来了老七。老七说,你在这儿子吗呢?我说我在作诗,说着又把那诗吟了一遍。老七说,你得了吧,大下雪天的,别在这儿散德行了。
  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终归也没离开吃。我就跟老七说了想看《望江亭》的打算。
  老七听了笑着说,你就是《望江亭》,还用得着再看《望江亭》吗?我问我怎的就是《望江亭》?老七说,您作的那首“咏雪”的诗跟戏里那位纨绔子弟杨衙内作的“咏月”的诗如出自一个师傅般的相似,可见天下的合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记得戏里那位衙内的诗:
  月儿弯弯照楼台,楼高小心摔下来。
  今日遇见张二嫂,给我送条大鱼来。
  我说,你不觉衙内的诗也很朴实易懂么,他比你的那些子曰坦诚多了。我爱杨衙内,也爱他的诗。老七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我们正说着话,六儿脑袋上顶着一条麻袋跑进来了,见了我和老七,没说话,扑通跪下磕了四个头。我看见六儿的腰里系着白布,脚上穿着孝鞋,我知道,六儿是来报丧了。老七问他是谁。六儿说他是雀儿胡同张永厚的儿子。老七问是谁殁了,六儿说是他妈。
  也就是说谢娘死了。
  我的身上一阵发冷,打了个激灵。
  老七将六儿领进北屋,我的父亲和母亲还在谈论下午的戏。六儿按孝子的规矩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磕了头。我特别拿眼睛扫了一下父亲,父亲无动于衷地坐着,表情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甚至还有心让刘妈往他的茶碗里续了一回水。母亲说,谢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们得了人家不少济,就是眼下我穿的这件狐皮坎肩也是谢娘做的,咱们应该过去看一看才好。母亲问什么时候出殡,六儿说让人算过了,就是今天下午。母亲说,从来都是早晨出殡,哪儿有挪在下午的。六儿不说话。刘妈在一边小声说,太太忘了么,谢娘是再嫁……我在旁边听得清楚,便明白了,原来寡妇再婚,死后出殡,那时辰是要与众不同的。错过时间,为的是让她先一个死鬼男人在奈何桥上白等,不让他们在阴间团聚,因为后边还有个活的。
  打发走了六儿,母亲说下午让刘妈到桥儿胡同去一趟。刘妈说不认识,母亲就让我跟刘妈一块儿去,我痛快地答应了。在去听戏还是去桥儿胡同这两件事上,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是想,应该去送一送谢娘,就冲她那温和的笑,那喷香的面,就冲她在风雪中为我们的站立……不能不送。
  母亲派刘妈去也是派得很得体的,刘妈是下人,与谢娘的身份对等,我们既没抬了他们也尽了礼数。刘妈是母亲们的心腹,回来后肯定会将桥儿胡同那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母亲描述清楚。至于让我去,明是给刘妈带路,实则是代表着父亲,给父亲一个脸面,母亲的心计是很够用的。我想父亲心里一定很不好过,以着他和谢娘的关系,他是应该到场的,如今却要陪母亲去看戏,那种尴尬,那种难堪,让人觉得心碎。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会儿,想的是父亲能出来对我有什么嘱咐和交代,但是父亲没有出来。
  下午,雪停了,我和刘妈冒着严寒来到桥儿胡同。车一拐弯,远远就望见谢家门口挑了烧纸,那纸在风里忽闪忽闪地飞。院里搭了个小棚,三两个吹鼓手在灵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打,乐声单薄草率,断续的音响在这凄寒萧瑟的小院里颤抖着,刺得人心也发颤。一个腰系白带子的木讷男人把我们迎了,也说不出什么话,两片厚嘴唇翻过来调过去就是俩字,“来了”、“来了”。想必这就是六儿的继父、石匠张永厚了。刘妈问及谢娘后来的情况,张永厚说,是昨儿擦黑儿咽的气,吃不下东西已经有一个月了。说着,就把我们往灵前领。
  我看到了那口沉闷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里面装着谢娘,装着可怕可哀的死!
  六儿跪在棺前,一脸的疲惫,认真地承担着儿子的角色,这个院里,真正穿孝的也就他一个人。一个女人,头上扎块白布条,见我们一走近,就开始了有泪没泪的号啕,不是哭,是在唱,拉着长声在唱,那词多含混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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