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哈代-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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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多么地小。
那天早晨是他离家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早已经离开牧师住宅,往北徒步旅行去了,旅行完了,就一个回他的学院,另一个回到他的副牧师职位上去。安琪尔本来可以和他们一块儿去旅行,但是他更愿意回泰波塞斯去,好同他心爱的人会面。要是他们三个人一块儿去旅行,他一定会觉得很别扭,因为在三个人中间,虽然他是最有欣赏力的人文主义者,最有理想的宗教家,甚至是三个人中对基督最有研究的学者,但是他总觉得同他们的标准思想已经有了疏远,同他们为他准备的方圆格格不入。因此无论是对费利克斯还是卡斯伯特,他都没有提起过苔丝。
他的母亲亲自给他做了一些三明治,他的父亲骑上自己的一匹母马,陪着他走了一段路。既然自己的事情已经有了相当不错的进展,他也就心甘情愿地听父亲谈话,而自己一声不吭。他们骑着马一起在林阴路上一颠一颠地走着,他的父亲也就一边向他诉说教区上的困难,说他受到他所爱的同行牧师的冷淡,原因就是他按照加尔文的学说严格解释了《新约》,而他的同行们则认为加尔文学说是有害的。
“有害的!”老克莱尔先生用温和的鄙夷口气说;他接着又述说了过去的种种经历,用以说明那种思想是荒谬的。他列举了许多他亲自把浪子劝化过来的惊人例子,这些人中不仅有穷人,也有富人和中产阶级的人;同时他也坦率地承认,还有许多浪子没有被他劝化过来。
在没有被劝化过来的人里面,他提到一个例子。那个人的名字叫德贝维尔,是一个年轻的暴发户,住在特兰里奇,离这儿有四十里远近。
“在金斯伯尔那些地方,有一户古老的德贝维尔人家,他是不是这户人家里的人?”儿子问。“关于这户衰败了的人家,在它的离奇的历史里,还有一段四马大车的鬼怪传说呢。”
“啊,不是的。那户真的德贝维尔人家早在六十年前或者八十年前就衰败了,湮灭了——我相信至少是这样的。这一户人家似乎是新的,是冒名顶替的一户人家;为了前面说到的那个骑士家族的荣誉,但愿他们是假的才好。我原来以为你比我还不重视他们呢。”
“那你是误解我了,父亲;你经常误解我,”安琪尔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在政治上,我是怀疑古老家族的价值的。在他们自己中间,也有一些贤达人士,他们像哈姆雷特说的那样,‘大声反对他们自己的继承权’①;但是古老家族具有抒情性、戏剧性、历史性,倒容易引起我的幽情呢。”
①大声反对他们自己的继承权(exclaim against their own succession),见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这段插话尽管决不是不可理解的插话,但是对老克莱尔先生来说就不好理解了,于是他就继续说开了他刚才叙述的故事;故事里说,那个所谓的老德贝维尔死后,年轻的德贝维尔就放荡起来,做下了许多该受到最严厉惩罚的风流勾当,他还有一个瞎眼的母亲,他本应该从她的情形中知道警戒的。有一次克莱尔先生到那个地方去布道,听说了德贝维尔的行径,他就借机把这个人灵魂状况方面的罪行大胆地讲了一番。虽然他是一个外来牧师,占据的是别人的讲坛,但是他还是觉得他有责任劝导劝导他,于是他就引用圣徒路加的话作了自己布道的题目:“无知的人呐,今夜必要你的灵魂!”②这个青年痛恨他单刀直入的批评,后来他们相遇了,就激烈地争辩起来,并不顾忌他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当众把克莱尔先生侮辱了一番。
②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十二节。
安琪尔听了,难过得脸都红了。
“亲爱的父亲,”他伤心地说,“希望你以后不要去招惹这种流氓,不要去自寻不必要的痛苦。”
“痛苦?”他的父亲问,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耀着自我克制的热情。“我就是因为他的痛苦才感到痛苦的,可怜的愚蠢的青年!你以为他骂了我,甚至于打了我,就会使我感到痛苦吗?‘被人咒骂,我们就祝福;被人逼迫,我们就忍受。被人诽谤,我们就劝善;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①这些对哥林多人说的古老而高贵的格言,现在也还是极其正确呢。”
①见《新约全书》“哥林多前书”第四章第十二节。
“他没有打你吧,父亲?他没有动手吧?”
“没有,他没有动手。不过我倒叫疯狂的醉汉打过。”
“啊!”
“有十几次呢,我的孩子。后来怎样了?我挨了打,可到底把他们从杀害他们自己骨肉的犯罪中拯救出来了;从此以后,他们一直感谢我,赞美上帝。”
“但愿这个年轻人也能那样!”安琪尔热烈地说。“不过我从你说的话看来,恐怕不能把他劝化过来。”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希望能把他感化过来,”克莱尔先生说。“我不断地为他祈祷,虽然在这一辈子里,我们也许再也见不着面了。不过,说不定有一天,我对他说的这许多话,也许会有一句像一粒种子一样,在他的心里发芽生长。”
直到现在,克莱尔的父亲还是如同往常,像小孩子一样对什么事情都充满希望;虽然年轻的儿子不能接受那套狭隘的教条,但是他却尊敬父亲身体力行的精神,不能不承认他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英雄。也许他现在比过去更加尊敬他父亲身体力行的精神了,因为他父亲在了解他同苔丝的婚事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想到要问她是富有呢还是贫穷。安琪尔正是同样拥有了这种超凡脱俗的精神,才走上了要当一个农场主的人生道路,而他的两个哥哥,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拥有了一个穷牧师的职位。但是安琪尔对他父亲的钦佩一点儿也没有减少。说实在的,尽管安琪尔信仰异端邪说,但是他常常觉得在做人方面,他比两个哥哥更接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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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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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尔骑着马,一路翻山越谷,在正午的太阳里走了二十多英里路,到了下午,走到了泰波塞斯西边一两英里地方的一个孤立的小山岗上,抬头望去,又看见了前面的低谷瓦尔谷,也就是佛卢姆谷,谷中水分充足,土地滋润,一片青绿。他立刻离开那块高地,向下面那片冲积而成的肥沃土壤走去,空气也变得浓重起来;夏天的果实、雾气、干草、野花散发出懒洋洋的芬芳,汇聚成一个巨大的芳香湖泊,在这个时候,似乎所有的鸟兽、蜜蜂、蝴蝶,受到香气的熏陶,都要一个个睡去了。对于这个地方,克莱尔现在已经非常熟悉了,所以他虽然从老远的地方望见点缀在草地上的牛群,也能够叫出每一头牛的名字来。他心里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因为某些方面他现在和学生时代的他完全不一样了,认识到自己在这儿具有从内部观察生活的能力。虽然他深爱自己的父母,但是现在他也不禁深深感觉到,他回家住了几天,再回到这里,心里就有了一种摆脱羁绊束缚的感觉;泰波塞斯没有固定的地主,在这个地方,对英国农村社会的荒诞行为,甚至连通常的约束也没有。
奶牛场上,门外看不见一个人。奶牛场里的居民,都在像平常一样享受午后一个小时左右的小睡,夏天起床非常早,中午小睡一会儿是不可缺少的;门前有一棵用来挂牛奶桶的剥了树皮的橡树桩固定在地上,树权上挂着带箍的木桶,木桶经过不断的擦洗,已经让水泡透了,洗白了,挂在那儿就像一顶顶帽子;所有的木桶都洗静了,晒干了,准备晚上挤牛奶使用。安琪尔走进院子,穿过屋子里静静的走道,来到后面,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房里睡着几个男工,可以听见从房内传出来的他们的鼾声;在更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一些猪热得难受,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长着宽大叶子的大黄和卷心菜也都入睡了,它们宽阔的叶面在太阳下低垂着,就像是半开半合的阳伞。
他把马嚼松开,喂上马,再回到屋里的时候,时钟刚好敲响了三点。这是下午撇奶油的时候;钟声一响,克莱尔就听见了头上楼板的咯吱声,听见了有人从楼梯上下楼的脚步声。那正是苔丝走路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苔丝下了楼,出现在他的面前。
克莱尔进屋时她没有听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楼下。她正打着阿欠,克莱尔看见她嘴里面红红的,仿佛蛇的嘴一样。她把一只胳臂高高地举起来,伸在已经被盘起来的头发上面,看得见头上被太阳晒黑的皮肤的上面部分,像缎子一样光滑白嫩;她的脸睡得红红的,眼皮低垂着,遮住了瞳孔。她的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女性成熟的气息。正是在这种时刻,一个女人的灵魂才比任何时候更像女人;也正是在这种时候,超凡脱俗的美才显示出肉欲的一面;女性的特征才在外面表现出来。
接着,她的一双眼睛从惺松朦胧中睁开了,闪着明亮的光,不过她脸上其它的部分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她脸上的表情是奇特的、复杂的,有高兴,有羞怯,也有意外,她喊着说:
“啊,克莱尔先生!你把我吓了一跳——我——”
最初她还没有来得及想到,克莱尔已经向她表明了心迹,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变化了;克莱尔向楼梯跟前走去,苔丝看见他一脸的温情,这才完全意识到这件事情,这种意识随着又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
“亲爱的,亲爱的苔丝呀!”他低声说,一边伸出胳臂搂着她,一边把脸朝着苔丝羞红了的脸。“千万不要再叫我先生了。我这样早赶回来,全是为了你呀!”
苔丝那颗容易激动的心紧靠着克莱尔跳动着,作为对他的回答;他们就站在门厅的红地砖上,克莱尔紧紧地把苔丝搂在怀里,太阳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照在他的背上;也照在苔丝低垂着的脸上,照在她太阳穴上的蓝色血管上,照在她裸露的胳膊和脖颈上,照进了她又浓又密的头发里。她是和衣而卧的,所以身上暖暖的,像一只晒过太阳的猫。她起初不肯抬头看他,但是不久就抬起头看着他,大概就是夏娃第二次醒来时看亚当的样子,克莱尔也看着她的眼睛,一直看到了她那变幻不定的瞳仁的深处,只见里面闪耀着蓝色、黑色和紫色的光彩。
“我得去撇奶油了,”她解释说,“今天只有老德贝拉一个人帮我。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先生一起上市场去了,莱蒂不舒服,别的人也有事出了门,不到挤牛奶的时候不会回来。”
他们在往牛奶房走的时候,德贝拉·费安德从楼梯上露面了。
“我已经回来了,德贝拉,”克莱尔抬起头来说。“我来帮苔丝撇奶油吧;我想你肯定很累,挤牛奶的时候你再下来吧。”
当天下午,泰波塞斯的奶油可能没有完全撇干净。苔丝宛如在梦里一样,平常熟悉的物体,看起来只是一些明暗不清、变幻不定的影子,没有特别的形体和清楚的轮廓。她每次把撇奶油的勺子拿到冷水管下面冷却时,手直发颤,她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感情是那样炽热,而她就像是猛烈燃烧着的太阳底下的一棵植物,似乎想避开逃走。
接着他又把她紧紧的拥抱在自己的身边,当苔丝伸出食指沿着铅桶把奶油的边缘切断时,他就用天然的办法把她的食指吸吮干净;因为泰波塞斯毫无拘束的生活方式,现在倒给了他们方便。
“我早晚是要对你说的,不如现在就对你说了吧,最亲爱的,”他继续温情地说。“我想问你一件非常实际的事情,从上星期草场上那一天开始,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打算不久就结婚,既然做一个农场主,你明白,我就应该选择一个懂得管理农场的女人做妻子。你愿意做那个女人吗,苔丝?”
他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表情不会让她产生误解,以为他是一时屈服于感情冲动而理智并不赞成。
苔丝的脸上立刻愁云密布。他们相互接近,她必然会爱上他,她对这个不可避免的结果已经屈服了;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个突然而来的结果,这件事克莱尔确实在她面前提出过,但是他完全没有说过会这样快就结婚。她是一个高尚的女子,嘟哝着说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和发誓的话作为回答,说的时候带着痛苦,就像一个将死的人所遭受的苦难一样。
“啊,克莱尔先生——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