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的日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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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
我不知道他除了和护士联络还能和谁联络。我也不知道他每周七天除了我占用电话的这一个小时以外什么时间不能够和护士联络。接着他又问我何时为他做寿斯。
我回答说:I'm Chinese! I do not make Sushi!
(我是中国人,我不做寿斯!)我的声音有些高亢。
老人一脸沮丧。
我有些不忍。 随即补充说我可以为他做
Chinese dumpling (中国水饺)。
他若有所思,目光呆滞,思想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
我提醒他现在可以和护士联络了。他如梦初醒,拄着拐杖向电话机走去。
他的发比父亲的更加白,如窗外满眼的皑皑白雪了。
我连忙转身去取我的羽绒服。到了要去中国楼的时间了。
这一晚中国楼人声鼎沸。我机械地沏茶,加热水,传菜,收碗碟,擦桌子,换桌布,再沏茶。汗水把几绺发贴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我的头发已经很长,到美国还未曾修剪过。此时,那上面已满是菜油的味道了。那一夜中国楼的招待生每人分到了三百元的小费。老板娘居然破例给了我五十元。下班时,我偷偷为房东老人带了一盒锅贴。
我在盒子盖上写上〃Chinese Dumpling, Happy New Year! (中国饺子,新年快乐! )
〃,准备悄悄放在厨房的冰箱里。
可当我回到住处时,老人并不在屋里。他一夜都没回来。
这一夜我终于打通了中国长途。父亲的声音很是兴奋。他问我身体如何。我说很好。我问他身体如何,他也说很好。然后他便无语。
我告诉他美国很好。生活很舒适,学习和打工都很轻松。我故意把腔调尽量放自然,把语速加快。我不想父亲有机会对某个细节提出疑问。
我讲了很长时间。过后立刻忘掉自己讲了些什么。
父亲告诉我伟常到家里来,帮他买大白菜和换煤气罐。父亲欣慰地说没想到我如此周到,临走时把年迈的他托付给了伟。
我的呼吸有些不顺畅了,上至鼻腔,下至每一根支气管,似乎都在收缩。
父亲又问我一遍身体怎样。他的记性似乎也有些退化了。
我回答说很好。
片刻的宁静。我鼓足勇气,请父亲代问小莲好。听得出来,挂电话的时候父亲很高兴。
第二天,房东老人的护士打电话来,说他心脏病复发了,要在医院里住很长一段时间。
第四天,又有人打电话来,自称是老人的儿子。他让我另找住处。
过了一周,我就搬家了。我的行李除了从中国带来的两个大箱子以外,还多了一辆自行车。我把大门钥匙藏在门前的脚垫低下。那脚垫上印着〃Hello!〃和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惊讶为何以往不曾注意过。几周后我偶然路过那房子的时候,看见门前立着〃房屋出售〃的牌子。我想老人自那一夜再没回来过。
我独自一个人搬的家。这次仍旧是地下室,和上一次的环境几乎相同,只是头顶上的房东换作了一位犹太老太太。
房东到底是谁并不重要。我早出晚归,难得和这些早睡的老人见面。
我不好意思再次麻烦学生会的人。因为我从未请他们吃过饭,他们也从未通知过我任何活动。许是因为他们都是研究生,而把我归到台湾香港的本科生那一类去了。又或是因为我不是女生。因为很久以后,我终于发现,密西根大学的大陆本科生并非独我一个。生物系有个上海女孩儿也读本课,她却在学生会中很是风光。当然,她活泼而美丽。
总之我只好独自搬家。我借用了附近超市的购物手推车,来回两趟把我的两个箱子运到新的住处。第三趟取了我的自行车。新住处还算在走路可以到达的范围内。但来回三趟还是花掉整整一白天的时间。
我走得并不快。自小学一年级以来,我从未参加过长跑,所以耐力有限。
于是那晚,在中国楼打工的时候,我便显得有些动作迟缓了。但中华楼的生意并没有因我的迟缓而变得清淡。
那晚,厨房门口的地毯显得格外油滑。我料想有人会在那上面出事。不出所料。但出事的人是我。我懊恼我本注意到了那片地毯,况且还对出事早有预料。可惜没有时刻记在心上。
我的肋骨硌在硬塑料桶的边沿上,手中的一碟银丝卷散至厨房的各个角落。
我顾不得银丝卷。我已疼得涕泪交流,在地上缩成一团。老板娘今夜出奇的仁慈,她没有大发雷霆,却派人送我去医院。
送我的男孩叫阿文。我坐在他车里呻吟的时候,他还穿着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马甲和黑色的西裤。许是因为我当时的样子犹如生命垂危,他没时间换衣服,只随手抓了他的黑色皮衣扔在车后座上。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阿文的车子如蜗牛般爬行。在到达医院之前,我便已经不那么疼了,尽管仍旧不能扭动身体或是抬起手臂。
我为自己的瘦削而遗憾,否则也不会硌得如此厉害。
阿文开车的样子很专著,额头上浮着一层汗水。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我渐渐觉得舒适了。
他身上的奶白色衬衫微微散发着厨房的味道。我再次觉得那身衣服是很精神的。
我有些不忍打扰他。
可是,他在为我而开车。于是我必须打扰他。我必须请他把我送回住处。我不想去医院,我的医疗保险是最简陋的一种,看一次急诊便会倾家荡产。
我不知道应该使用国语还是英语。我发现,自从开始在中华楼打工,我还未曾和他讲过话。
他鼻梁上架的黑色细边眼镜和额上一屡被汗水浸湿的直直的黑发鼓励了我,我决定使用国语。
他很容易便听懂了我讲的国语。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我。他询问的语气很是关切。他的声音混浊而温柔。
我有些感动。却仍旧坚持不去医院。我微笑着告诉他我没事了。
于是他把车头转向我的住处。
车里的空气似乎快要凝固了。我打破僵局,对他的护送表示感激,并为耽误他的时间而表示歉意。
他腼腆地笑,两腮浅浅的酒窝显得孩子气十足。
我问他为何国语讲得如此标准。
他说他在香港出生,在台湾长大。
我有些嫉妒他国语和粤语都如此熟练了。
他问我在哪里长大。我回答在北京。他兴奋起来,仿佛对那座城市很是仰慕。
于是我更加感动了。
小莲每次站在我家凉台上观赏二环路时都表现出类似的兴奋。不过我那时只有鄙夷,没有感动。
我们的交谈并不很紧密。但车窗上还是很快附着了一层白雾。他开动除雾的装置,但也许是车子太旧的缘故,那装置并不如何有效。
他于是更加专注地驾驶。而我也自然而然地沉默了。
到家的时候,我抬动胳膊时肋骨的剧痛也变得可以忍受了。我再次向他表示谢意。他再次微笑。
他搀扶我进屋,我们的声音惊动了犹太老太太。和上个房东相比,她不但年轻矫健,而且热情好客。
阿文的英语在我听来与美国人无异。我更加多了一分妒忌。
老太太为我取来冰袋,满脸祖母般的关切。又是我不可靠的记忆。因为我实际上是从未见过祖母的。
阿文向我告别。我于是又一次地道谢,不厌其烦。我顺便请他转告老板娘,我一切都好,明天会准时去上班。
我当然必须一切都好,明天必须去上班。否则不看急诊也一样会倾家荡产。
阿文笑答:这么晚了,中国楼早就打烊了。不如我明天来接你一同去上班,见到她你自己讲吧!
我方才意识到他竟同我一样损失了整整一晚上的收入。我满怀歉意,连忙拒绝他准备提供的帮助。
他却认真起来。他问我,我的脚踏车还放在中国楼,如果他不来接我,我又如何去上班呢?
我这才想起,我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我于是对阿文感激得无以复加了。
这一夜屋外的风雪很大。即使是藏在地下室的角落里,也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
我有些为阿文担心了,不知道他住的地方是不是很远,需不需要开很长时间的车。
也许是新换了住处,也许是身体过于疲惫,也许是肋骨隐隐的疼痛,我长久地无法入眠。
我打开箱子翻找那盘具有催眠效果的录音带。疼痛把我的动作变得笨拙不堪,大大减缓了搜寻的速度。
我看到了阿澜的日记。我索性停止搜寻,拿着日记返回床上。我信手翻开一页,澜和辉在夏天的夜晚,漫步在紫竹院的小径。月光下一片竹影,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我从未去过紫竹院。但我和伟却时常骑着车从那公园门口经过。
我便在这温柔的夜色里沉沉地睡去了。
这温柔的夜色里,我又见到了辉。他却身着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马甲和黑色的西裤。一整夜我都和他在一起,我仍旧称他为辉,他亦称我为澜。
阿澜的日记(6)
作者:小杰
(原作者:xiaojie)
第二天我徒步去学校。半个小时的步行,再乘五分钟的校车。校车是接送学生的公车,从学校的一个校园开往另外一个校园。密西根大学大得出奇,分成好几个校园,从南到北至少有十公里之遥。
校车是免费的。我盼望它的路线能延至我住处附近,如同当年盼望北京地铁能从西直门延长至清华园一般。对于北京地铁的企盼将于公元二零零二年得以实现,但对于密西根校车的盼望却始终未曾如愿。
半个小时的路程让我着实吃了苦头。前夜的风雪虽然停了,但街边的积雪却几乎过膝。这积雪原本是没有这样深的。不过一大早,扫雪车就把路中央的雪全扫到路边做数。这里原本是很少看见行人的,空旷的马路上,只有我步履艰难。
我到达教室的时候,几层裤腿和袜子都已湿透,膝盖以下仿佛失去了知觉。
恰巧今天热力学期中考试。胸腹侧部的阵痛妨碍了我书写的速度。
我从自己身上闻到些许汗味,昨夜那阵痛使我无法完成脱毛衣的动作,自然也是无法冲澡的了。
我有些心烦意乱,交卷时我还没有完成所有的题目。
中午,我同其他学生一样在工程学院的咖啡厅里用餐。不过,别人吃的是售货机里买来的三明治或街对面快餐店里买来的皮萨饼,而我吃自制的。咖啡厅里有不要钱的餐巾纸和冰水。
我的三明治很简单,两片面包中夹一页火腿。我的午餐并不能果腹。但胜过早餐的一杯牛奶。我一天的给养都仰仗在中国楼的那顿不要钱的晚饭。每晚九点钟左右,客人稀少了,便到了中国楼员工开饭的时间,大厨顺手炒几个大锅菜,乘在两三个洗衣盆里,吃起来却格外的香。
这天中午,我的行动由于伤痛而特别缓慢。午餐时间不得不延长了半个小时。于是在我走出咖啡厅大门的时候,我就碰到了阿文。
我们彼此惊讶不已。其实,我们以往想必也曾经碰上,只不过谁也不曾留意。
阿文竟然和我同系。只不过,他是研究生。
他穿了一件宽宽大大的黑白格厚毛衣,一条灰白色的牛仔裤;还戴了一顶NIKE的帽子,帽檐儿压得很低。
他如此打扮,不说我也看得出是港澳台胞。
而且,还是个很年轻的台胞。
至少,看上去不比我大。确切地说,应该是小好几岁才对。不过我知道我的眼光向来也是不准的。我不是始终都觉得伟比我大好多好多岁吗?
其实伟只比我大一岁。于是我不敢妄然估计阿文的岁数了。
我庆幸碰到了他。因为我无需再走半个小时的路返回住处等他来接。我们约好下午四点在咖啡厅门口见面,然后搭他的车去中国楼。
虽然我仍旧有些行动不便,但再次坐在阿文的车里,却比昨晚潇洒舒展了。
我侧目观赏车窗外的风景。天色近黄昏,倾斜的阳光涂抹着满街的玉树银枝。原来,这里的冬天竟然如此美丽。
马路上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阿文的八六年丰田花冠(Toyota
Corola)风驰电掣。我们很快就到了中国楼,我俩一路无语。
老板娘的问候充满关怀,使我深感不安。
我的不安转眼变为沮丧她给了我五十元钱,并对我说以后不用来上班了。
我想她是怕了,毕竟,她根本不是我的姨妈。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为了这五十元和一顿晚饭,我仍然忍着疼痛干完这一夜。
偶然在走廊遇到阿文。他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很好。
他又对我说干脆明天还是由他来接送,以便我早些恢复。
我说谢谢不必了,以后我不会来上班了。我内心一阵酸楚。这感觉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他流露出惋惜的表情,却似乎找不到恰当的话语来安慰我。
我于是强颜欢笑,告诉他我明白他的意思。
下班的时候,他叫住我,问我需不需要搭车。
我再次说谢谢不必了,因为我必须把自行车骑回住处。
他说可以把单车放在后备箱里。我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