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的日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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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
或许,我的记忆,正如这黑暗中的路吧,沿着印象里的轨迹,无止境地延伸下去,早已逾越了现实的轨道,只不过,在一片漆黑无底的深渊的上空延续罢了。
已经很晚了。我匆匆把下午包好的饺子拨入沸腾的水中。佳慧就在我身后忙碌着,翻找着酱油,醋,蒜和香油这些佐餐的辅料。
伟站立在屋子中央,有些不知所措了。毕竟,这是一间陌生的公寓,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的陌生的城市里的一个陌生的公寓。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然而此时,他却已经非常疲惫了。
〃蒜呢?中午才买的?〃佳慧问。
伟茫然地原地转一个圈。
我回答:〃在冰箱抽屉里,随手放的。〃
佳慧打开冰箱,笑着说:〃藏这么严实干吗?防贼呀?〃
我几乎要附和着笑出来了。然而,伟却皱着眉,严肃而沉默。
我于是收起笑容。我原本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我把手中的笊篱递给伟,我说,做主人的,怎么好意思一直看客人忙碌呢?
饺子的味道的确是不错的。然而,最后几锅却破了很多。也许是搅得太用力了,也许是煮的时间太长了。
没多久,我们都停住筷子。佳慧的饭量原本不大,伟可能是旅途劳累了,而我呢,本不觉得俄的。
佳慧说,阿伟一定很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我于是起身告辞。
佳慧有些担心了,她说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呢,不如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我把目光转向伟。我于是又看到了那些许的期盼,些许的犹豫,些许的怨恨。一切又都是转瞬即逝。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微笑。他转身走进卧室里去了。
我立刻快步地离开了。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在这里留宿过。就连这一顿晚餐,我也是一直在犹豫的。况且此时,屋里的空气似乎有些稀薄了。
的确很晚很晚了。雪还在下着,却不若刚才那般大了。
圣诞的钟声想必已经响过了。原本就很冷清的街道早已灭绝了人迹。
然而,路边各家门窗上悬挂的灯饰仍然闪亮着,伴着满天的雪,果然是一个白色的圣诞节。
我突然感到了一丝节日的气氛了。隔着窗户玻璃,一家人家的客厅里仍然亮着灯,那里面没有人影,一棵被点缀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孤独地立着。然而,它的孤独应该是短暂的。到明天早晨,天亮的时候,这家的小主人们便会来到它跟前,兴奋地拆开树下的礼物,然后尖叫着投入父母的怀抱了。
我的汽车音响里依然放着王菲的歌。又是那首最颓废的,那首关于玫瑰的和关于快乐的歌。
你快乐,于是我快乐,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重蹈覆辙。如何地重蹈覆辙呢?伟就那样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皱着眉,严肃而沉默。莫非,他也是憎恶我的?这许多年来,在我一直憎恶着他的时候?
我突然又想起阿文来了。洛杉矶的圣诞夜是一定没有雪的。然而,那里的圣诞会不会有这些灯饰呢?在这欢乐却又冷清的夜晚,阿文又会做些什么呢?
他会和谁共进晚餐呢?圣诞夜那代表亲人团聚的晚餐。
我又如何可以重蹈覆辙呢?
车子终于驶到住处了。
房子里没有灯光。我突然想起,犹太人是不需要庆祝圣诞节的。而且,房东老太太曾经提起过,要去芝加哥和孙子一同欢度新年,想必今天就已经启程了。我以往有关她会邀请我加入圣诞大餐的顾虑竟然是如此的多余。
我在路边泊好车,然后快步走向那房子。走向我的洞穴。那里虽然漆黑而且孤独,但是,那里是温暖的。这一场迟来的暴风雪,似乎把这许多日子以来所拖欠的寒冷,连本带利地都还了回来。
马上就要踏上门前的台阶了,我却猛然发现一个瘦长的人影,立在面前,两三米的距离。
一尊雕像般,沉默而僵硬地立在门前。
这夜的确是太漆黑了。
他侧立着,低垂着头。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那鼻梁的轮廓,笔直挺拔的。他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很低。他身上的黑色皮衣微微闪着光。他一条腿直立着,另一条腿微微弯曲着,那腿的轮廓,有些长,也有些细了。我跨出一步,上前挽住他的肩。那光滑的皮衣正冰凉着。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然而,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而且颤抖着:
〃阿文!〃
我拥着阿文钻进我黑暗的洞穴里,拧亮了灯。我顾不得他身上的浮雪,正化作无数条溪流,最终滴落在地毯上。
一层厚厚的白雾,凝结在他黑色细边眼镜的镜片上了。于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见他的面颊,通红的,那颧骨,微微耸立着。
他的面颊何时变得消瘦了呢?
他的唇也是通红的,稍稍有些发紫了,却紧闭着,那下唇也许被牙齿咬住了,很薄很薄似的。
我为他摘掉帽子,脱掉黑色的皮衣。那皮衣里面,只有一件洁白的绒线衣,紧紧竖立的领子也有些湿了。他的身体似乎也比以前单薄了些,而且此刻正冰凉着,没有以往的热度了。
他仍然站立着,蒙着雾的镜片正渐渐变得清晰,我却鼓不起勇气去注视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了。
我轻轻按他的肩,他的身体却顽固地僵硬着。不,并非是完全僵硬的,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很细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着。他额前几屡低垂的直发也随着微微振颤着。
我飞奔到浴室里,取出一条浴巾,把阿文裹在里面。
我希望拥抱着他,勇我的体温温暖他寒冷的身体;或者用我的双手,揉搓他那几乎冻僵的胸膛。我非常强烈的希望着。
然而我怕。我怕触摸到他鼓涨的肌肉下面坚硬的骨骼,我怕他的面颊又滚烫起来,如那夜一般灼烧着我的脸。
我的手,只敢隔着浴巾,轻轻扶着他依然宽阔的肩。
他终于顺着我手掌的力量,在床边坐下来了。
我匆忙地蹲下去,为他脱去皮靴。想必他镜片上的白雾已经化净了,我却更加不敢抬头去探望了。他脚上的皮鞋,被雪水浸润过了,漆黑而明亮。
可是他的目光,我能躲避多久呢? 我努力抬起头。
我于是知道了,他其实并没有注视着我。他的目光,茫然地直穿入那墙角的黑暗中去了。
我认真地松开纠缠的鞋带。那靴子底下附着的积雪,滚落到地毯上,化作两团黑泥,就如童年时我手中的雪团一般。
他的白色袜子已经湿透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剥下来。他的双脚苍白而冰冷。
我无法克制自己那非常强烈地愿望了。
我跪在地毯上,解开自己的衣衫,把阿文的双脚深深埋进怀里。紧紧顶着我炙热的胸膛。
他的双脚,冷却着我炙热的立刻便要燃烧起来的胸膛。
他终于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了。他终于在闷着声音抽泣了。他的双脚,却依然紧紧裹在我的怀里。
我抚摸着他的脚踝。光滑而冰冷的。
我缓慢地低下头,我的下颌,我的脸颊,便贴着他细腻却嶙峋的脚背了。那上面,我滚烫的泪水,又沾回我的唇,渗进嘴里,有些咸,有些涩。
我膝盖下面那团黑泥,正渗透进我的牛仔裤来,穿过毛裤,冰镇到我的肌肤了。
我如此拥抱着他的双脚,过了很久很久,它们渐渐温暖起来。
然而,他却突然挣脱了双脚站立起来。他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摸出些什么,丢在床头。
丢在我眼前。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他的肩,仍旧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仍旧茫然地洒向那墙角的黑暗。他说:
〃这里,你的钱。你只欠我一千三百元,你已经还清了。〃
他又说:
〃祝贺你了,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今天下午,在河边,我见到你们了。〃
我望着那两张钞票。它们正缓慢地从床头飘落到地上。
我似乎突然间瘫痪了。无法移动我的双臂,去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被泥水浸泡着的钞票了。
今天下午,在河边,那一阵寒冷的风,佳慧几乎躲在我的怀里了。然后,我们便听见那一声尖锐的汽车加速的声音。那便是阿文租来的车了。
我的心脏似乎僵硬起来,僵硬得支离破碎了,一片片,一块块,刺进胸腔的每一个角落里。
他开始穿起那双仍旧潮湿的白色袜子。
我要站起来!我要拥抱着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然而,我仿佛仍旧在瘫痪着。我的四肢,毫无知觉地僵硬着。
电话铃声响了。突兀地响了。那尖锐的声音,如电流般流过我全身。我猛然跳起来,抓住阿文的胳膊。
他停住手,抬头紧盯着我的双眼。
这便是他的目光了,熟悉然而陌生的目光。我终于确信,阿文是憎恶我的,就如同我曾经憎恶伟一样。
然而现在,我却只憎恶我自己了,竟然憎恶地如此之深,我有些惊惶失措了。
我仍旧拉扯着他的胳膊。然而,我说些什么呢?那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不是我狠狠地塞进信封里去的么?
我床头的电话留言机,不是我偷偷关掉的么?
那阿澜的日记,不是我把它埋藏到箱子的最底层去的么?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如此憎恶着我自己,又如何可以不让阿文如此憎恶我呢?
电话铃声依然突兀地响着。
〃阿文,别走!〃我终于说出来。
〃冬哥,我等了你一晚上,就是为了把钱还你。现在还了,我要回洛杉矶去了。〃
〃别走!〃我继续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我还要赶最早一趟航班。〃
他甩脱了我的手,很坚决地甩脱了。他的眼睛里,仍然噙着泪,他却用很平静地声音说:〃快接电话吧,响了很久了。〃
我茫然而机械地走向电话机。听筒那边却传来佳慧抽泣着的声音。那声音很尖锐很清澈,穿透到这洞穴的每一个角落了。
〃小冬,小冬,我们吵架了! 阿伟他。。。他骂你和我。。不要脸!〃
阿文已经开始穿那双黑色的皮鞋了。
〃他说他早就开始怀疑了,他说,很多次他打越洋电话过来,不是我不在家,就是占线。。。〃
阿文系着鞋带。
〃陆敏告诉他,让他打电话到你家,说找到夏冬就找到我了!〃
阿文穿上黑色的皮衣,带上帽子。
〃阿伟他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 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凶过, 我们吵起来, 他就跑出去了! 我怎么办,怎么办哪?〃
阿文专心致志地穿戴完毕,向楼上走去了。他的皮靴踏在木制楼梯上,发出沉重的〃咚咚〃的声音。我的五脏六腑都似乎随着那声音在抽搐了。
他马上就要消失在楼梯上了。然而,他却停住脚步。他扭转过头,看着我。黑暗中,透过那黑边眼镜的镜片,深邃的目光直刺到我的身体里,穿透了。
他立在木制楼梯上,一瞬间,很瘦很高的身影,仿佛又凝固了。
〃小冬! 你快来吧!
求求你了,好吗?你怎么不说话呀?〃 佳慧的声音更响亮地放射了出来。
阿文转过头,更坚定地走了。
我听见大门敞开又关闭的声音。然后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越来越远了。
佳慧更加剧烈地抽泣着。
我猛地甩下电话,冲出房子,跳上汽车,发动了引擎。
我要去机场。
那天,我离开北京,没有人为我送行。
而今天,我要为阿文送行,尽管,他是如此地憎恶着我。
阿澜的日记(21)
作者:小杰
(原作者:xiaojie)
天仍旧是漆黑的。雪却已经停了。
我到达机场的时候,这里一片灯火通明。早班的航班已经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了。
这圣诞节的早晨,机场竟然异常拥挤。如此多的人,是赶着回家呢,又或是出远门探亲访友呢?
无论如何,他们正盼望着团聚。
然而我到这里,却是为了别离。
如此繁忙的清晨,如此多的航空公司,我又如何知道,阿文将要乘坐哪一班呢?
我疯狂地搜寻着每一家航空公司的电视屏幕,纪录着所有飞往洛杉矶的航班的登机地点和起飞时刻。最早的一趟,是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起飞时间,早上五点五十分,在B15门登机。
我抬腕看看手表,五点二十分。已经开始登机了!
穿过安全检查,我向B15门奔去。
远远的,我看见阿文的背影。
我猛赶几步,他已经走到登机门前。
一个身穿西北制服的金发女郎,正面带微笑地接过他手中的登机卡。
我突然想要呼喊,我想告诉他,我来为他送行了。
然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了。为什么要他知道呢?那西北公司的金发女郎,一脸阳光灿烂的微笑,然而我呢?一个他如此憎恶着的人。在他离开的这一刻,又怎会愿意见到我呢?
那两百块钱,正躺在我那地下室的地毯上。躺在那团乌黑的泥水里。我们已经互不亏欠了。
那几团乌黑的泥水,也许已经蒸发了,只在地毯上留下两片黑色的印记。那印记一定是很难清洗的了。然而,